正文 第1章(1 / 3)

?露從今夜白(藤萍)

1 皎鏡方塘菡萏秋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章。”

遐水國位於大宋與大理之間,是一個西南小國,國度定水。遐水國立國久遠,民風樸實,喜愛大宋的歌舞,卻具有西域人特有的豪情。遐水國中皇親貴族方有資格上場打仗,不論男女,能為國殺敵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定水城邊有個很出名的清水潭,叫做“皎鏡”,那是個方圓兩裏的天然湖,遐水國地勢偏西毗鄰高山,氣候微冷,少有荷花,皎鏡潭裏常常開著一些不知名的小白花,模樣嬌小玲瓏,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煞是好看好聞。定水城人最喜歡在皎鏡潭邊漫步,冷風料峭,寒香微微,白花姣姣,鏡潭森森,是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地方。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有人在皎鏡潭邊唱曲,聲音慵懶灑脫,接著一群女子吃吃笑的聲音響了起來,“離離還是這麼風流倜儻,‘你是清都山水郎’?你是定水城裏招惹了不知多少人芳心的花心郎!嗬嗬。”

唱曲的是一位衣著精致的年輕男子,說“衣著精致”絕對沒有冤枉了他——一身淡藍近白的長袍,衣袖比之尋常而寬,衣袖和下擺邊沿用白線細細繡了幾乎看不見的小碎花,極其精致講究,“花心?我哪裏花心了?我對你們每一個都是一樣的好,如果我花心叫老天爺天打雷劈讓我不得好死……”他柔聲地說道。

“好了好了,我們知道、知道,別發這麼重的誓,聽起來讓人心疼。”一位紅衣女子笑著掩住他的口,“信你就是,我風流倜儻的花郎離離。”

“離離,你快上台了是不是?這個……這個送給你,記得一定戴著哦。”女子群中一個白衣小姑娘怯生生地送上一個平安符,“今天你扮武將,舞刀弄槍的我好害怕。”

“衾兒的心意我會記住一輩子,我去了,你們在台下等我——可以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我,今天的戲我下了好多功夫。”藍衣男子柔聲地說,“你們每一個都對我這麼好,我誰也舍不得,所以不會這麼早死讓你擔心的。”

“花郎!”

“離離!”

身邊嬌嗔聲四起,藍衣男子一笑離去。

他是定水城曲班的台柱,藝名叫做“花離離”,本名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遐水國的國戲“瑤腔”,曲藝多變,甚是難唱。但開戲卻比鄰國大宋的許多徽調都好聽好看,能唱瑤腔的戲子本就是一種榮耀,何況是京城曲班的台柱?花離離相貌清秀,扮男裝風采昂然扮女裝貌美俏麗,因而定水之中迷戀他的人不計其數。

“聽說離離今兒個要扮個皇帝。”女子群中有人吃吃地笑道。

“皇帝?像嗎?”又有人笑了起來,“他又懶又最會耍貧嘴討人喜歡、又愛財又怕死,除了唱曲他做什麼也不行,扮皇上?”

“鴛子姐姐,雖然……雖然離離是這樣的人,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他,所以請你……請你不要這樣說。”旁邊的衾兒小小聲地說。

皎鏡潭邊不斷地傳來男男女女的笑聲和逗趣聲,隻在遠遠的一角孤獨地站著個黑衣女子。她身材頎長,腰肢纖細,一張清水臉蛋顯得素淨清白,背靠著皎鏡潭邊的樹木,她沒看潭邊嘻嘻哈哈的人群,隻遠眺著潭心那層層黑藍的湖水。

“衝啊!把安南來的蠻子全部趕回湄公河下!遐水國的將士們——為國殺敵、上天不朽!為國拚死、我為精魄!永佑遐水太平!”

“為國殺敵、上天不朽!為國拚死、我為精魄!”

“衝啊——”

前幾日戰場上的廝殺聲還在她腦海中縈繞,雖然她揮刀帶領先鋒軍衝破了敵人的陣地,打亂了安南軍的陣勢使遐水取勝,但和她一起衝鋒的將士卻有一大半死在了戰場之上。他們有許多還沒有娶妻,更不必說生子,許多……都是國中棟梁,都很年輕,就那麼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她解甲歸國,巡視著國內的繁榮和太平,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太平的代價,隻有看見遐水更快樂、她才會覺得那些永遠不能回來的人死得值得。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這裏幹什麼?老爺找你呢。”背後一位老仆匆匆追來,“大小姐你武功好跑得快,我這把年紀可真追不上了。”

轉過頭來她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雖然臉色蒼白但微笑很暖,“嗯。”

她姓陸,名長釵是遐水國陸將軍的長女。遐水與安南征戰多年,她自十五歲上戰場,如今也已經四年。她一身好武功,上戰場往往領軍衝鋒,在安南國內博得了“鐵麒麟”的稱號,因為她上陣時往往身著紫色麒麟衫,安南國內對這一襲衣裳可謂觸目驚心。

她隨著老仆靜靜地往家裏走,爹找她——無非是國家軍事或者需要再領一次先鋒。她沒有抱怨過什麼,但是四年了,對於那個鮮血遍布善惡不分的地方,她其實已經累了、也怕了。

“太歲茫茫,猶有歸時,我胡不歸。為桂枝關約,十年闕下,梅花夢想,半夜天涯。婪尾三杯,膠牙一標,節物依然心事非。長安市,隻喧喧簫鼓,催老男兒。”路過扁街的時候隻見好一群人擠在那裏聽曲看戲,她本沒有留意,陡然那唱曲的戲子發聲清揚:“篝燈自理征衣,正曆亂愁腸千萬絲。想椒盤寂寞,空傳舊頌,桃符冷落,誰撰新詩。世事幹忙,人生寡遂,何限春風拋路歧。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

好一句“何限春風拋路歧”!陸長釵居然怔住,停下腳步呆呆地聽著他唱。所謂“太歲茫茫”,“我胡不歸”,所謂“篝燈自理征衣,正曆亂愁腸千萬絲”……沒有人比她懂得更深刻——深刻到她一直那麼認命地以為,她這一輩子的“春風”都要拋棄在那戰場之上、血泊白骨堆中。遐水……定水再如何繁華又能怎麼樣呢?她雖然能夠感覺到國家的太平,但她自己的幸福和人生卻勢必為了別人的幸福而全部葬送了。她是女人,何嚐不愛美何嚐不溫柔,也……何嚐沒有對未來的幻想,但隻因為她是“鐵麒麟”,所以就什麼都沒有。這樣公平嗎?她一直在問天問自己,縱然有了更多更多的榮譽,她也依然什麼都沒有……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在軍中她是將領是女人,在家裏她是小姐是榮耀,在外人眼中她是“鐵麒麟”!在哪裏她都是異類,隻能看著別人打成一團,她卻不知道站在什麼樣的世界裏,永遠隻有孤獨一人。

台上上演的是鄰國東晉朝君王慕容衝的故事。她讀過那個故事,一個孌童起兵反叛最終成為皇帝,卻為身邊人所殺的故事。年輕貌美的慕容衝……有被淩辱的痛苦和淒慘,有戰亂之中的迷惘和掙紮,有血性的不甘和自負,有猶如飛蛾撲火的渴求權力與尊嚴,最終得到了一切卻也在得到的一瞬間失去了一切。完美的結局淒豔的故事,方才那一段小詞正是在慕容衝剛剛領軍迷惘之際所唱的,在他除了滿腔複仇之情之外第一次感到人世的滄桑和自己所追求的東西的虛無空蕩。戲台上的慕容衝就笑過那麼一次,正是在唱過這首詞的“且開眉一笑”,此後兵騎馬起,生靈塗炭。他拋棄了一切去追求那團將他燃燒殆盡的火,不複是“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的他。

那就是……真正所謂的“何限春風拋路歧”——一生一世的風情都為了那最高點的權力而拋棄,而追求皇權或者也隻是為了滿足他那從來不曾滿足的心靈,也隻不過是為了證明他存在的輝煌和尊嚴……陸長釵聽著台上“慕容衝”被身邊人刺死之際仰天狂笑一聲“天不容我”,怔怔地看著台上的他,突然之間……眼眶一熱,心裏最深的角落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緩緩的一熱一痛,一顆眼淚自眼角溢出,順腮而下。

“大小姐——”身邊的老仆驚異地看著她,他從來沒看見陸長釵哭,她是從來都不喜歡掉眼淚博取同情的女子,即使在戰場上負傷再痛也一聲不吭,為什麼聽戲時居然會落淚?

望著地上的淚痕,陸長釵嘴角微微掠起一絲自嘲,“孤獨的人……”她長吸一口氣,絕然地問道:“這台上唱戲的是什麼人?”

“是那有名的角兒叫什麼花來著,我年紀大了不記得了,是個頂古怪的名字,反正戲子都是些什麼花什麼草的名字,大小姐我們回去吧,老爺正在找您。”

“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

這位小姐領軍打仗發號施令慣了,決定的事沒人能夠更改,老仆在她煞然的氣勢下縮了縮脖子,“是。”

這時戲已唱完,她久經戰場不把男女之別放在心上,心裏想什麼就做什麼絕不拖泥帶水,徑直繞到後台,正巧見了那台上還沒有換衣裳的戲子下來,她徑直過去攔住他。

“你叫花什麼?”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