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林則認為這仍是容若在借古事詠自身感情的不幸。“惡風吹去。萬裏他鄉”,似是在歎戀人入宮,兩人之間如遠隔重山。而詞意也是在感慨與戀人之間事多坎坷流離,像文姬一樣身不由己。
我是覺得兩種說法可結合起來看,人的思路和情緒是共通交融的,也許他的確是在借文姬圖詠吳漢槎的遭遇,然而由此牽引了情緒聯想到自身事,筆下有所流露亦是合情合理。
不作索隱,就詞而論,容若用極洗練的話道盡了文姬一生坎坷。一路讀下來,文姬的身世和容若的感慨相互交融,詞脈清晰,情感豐盈。首先是蔡邕之死。東漢末,大將軍何進被宦官十常侍殺後,董卓進軍洛陽盡誅十常侍,把持朝政。董卓為鞏固自己的統治,刻意籠絡名滿京華的蔡邕,將他一日連升三級,三日周曆三台,拜中郎將,後來甚至還封他為高陽侯。董卓在朝中倒行逆施,引起各地方勢力的聯合反對,他火燒洛陽,遷都長安,終被呂布所殺。蔡邕也被收付廷尉治罪,自請黥首刖足,以完成《漢史》,士大夫也多因惜才出手相救,馬日碑更說:“伯喈曠世逸才,誅之乃失人望乎?”但王允量窄,蔡邕終免不了一死。
相傳蔡邕曾盛讚今紹興西南柯亭的良竹。“此地之竹製笛,奇聲響絕。”“柯亭響絕”,是說蔡邕已死。
董卓死後,軍閥混戰的局麵終於形成。羌胡番兵乘機掠擄中原一帶,文姬與許多被擄來的婦女,一齊被帶到南匈奴。正是所謂的“惡風吹去”。這年她二十三歲,初嫁衛仲道,夫亡無子,歸母家。為亂軍所擄,流落匈奴十二年。
“萬裏他鄉,非生非死。”容若也算文姬知音了。當初細君與解憂嫁給烏孫國王,王昭君嫁給呼韓邪,總算是風風光光地占盡了身份。遠適異域,依然要產生出無限的淒涼,何況被擄掠的蔡文姬!
她從一個名門閨秀,淪落到飽受番兵淩辱和鞭笞的落難女,心境的落差可想而知。渺茫不可知的未來,每一步都是深陷苦難,後人憐她際遇,繪文姬圖,仿佛窺見她在匈奴時苦況,也不過是隔靴搔癢。
她嫁給了匈奴的左賢王,也為左賢王生下兩個兒子,婚姻不算困苦,並且以她的聰明也很快學會了匈奴人的語言,甚至學會了吹奏民族樂器“胡笳”,想來溝通也不至於全無。但是文姬自幼受漢文化熏陶長大,自有堅持。何況古時交通交流一概閉塞,一個女子家破人亡流落域外始終是良苦自知。若非實在難以割舍,文姬也不會選擇拋下兩個兒子回到中原。
想那文姬自幼精通音律,資質絕高,某夜蔡邕彈琴,弦絕。文姬側耳聽之:“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斷一弦問之,又對曰:“第四弦。”並無差謬。
光陰閃爍。很多事在少年時不覺得怎樣,人越大,少時之事越翻覆如塵,如花刺細微刺心。此時,黃昏的塞外,戈壁灘上落日如血,就是有高山流水的雅才又怎樣呢?麵對著黃沙白草,用卷葉吹起的曲子叫“平生恨”。
“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是高傲語,又是冷落失意之言,拋卻了自鳴得意。“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呆女”更是沉痛。人複雜,世情更如藤蔓糾結不清,不會按照預想的方向行進。聲聲歎,聲聲是絕品聰明人才能生出的無奈和感慨。
想來容若是厭極了自己的身世,甚至是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