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紀念我們的日常生活(1 / 1)

人生在世,經曆許多事,有些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另一些事會在記憶中存留,長時間揮之不去。國家建了檔案館,記錄個人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卻是冷漠的文字。另有一份檔案,屬於每一個個體,不可替代,不可複製。它不以文字的方式呈現,卻充滿了情緒,容納了太多的細節。溫馨、美好或是相反。正麵和負麵的情緒,一樣的令人回首,感慨係之。如果把生活視為整體,那麼,每一件在記憶中存留的事都值得紀念。個體自有個體的重大性。歸根到底,除卻人生此在,世界一無所有。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過的美味,可能幾天就忘了:這不過是唇齒間發生的一次快感。而男女間的事會記下,事無巨細,哪怕是十年前的一個眼神。這使我感到驚訝。和朋友們談天時,發現他們這方麵的記性如此之好。邂逅,豔遇,講述者往往故作平靜,傾聽的耳朵永遠豎得老高。豔遇是奢侈的東西,終非人人所有。邂逅可能照拂任何人。邂逅是一種中間狀態,指向豔遇,不一定升格為豔遇。豔遇是既成事實,而邂逅尚在途中:熱情的動作,閃爍的話語,陽光下預約下一次。邂逅期待邂遁,豔遇倒未必。人們說:一次豔遇,但不會說:一次邂逅。邂逅顯然是一種更值得玩味的狀態。

邂逅以降,諸如傾慕、動心、暗戀、好感,則更為廣闊。它們在生活中發生的頻座,當以秒來計算。男人和女人互相吸引。也有排斥,排斥也是動力。生活何以賞心悅目?大地、天空和鮮花何以神奇?跟上述這些東西大有關聯。

於是有了一個詞:曖昧。曖昧涵蓋了男女間的大多數情態,可它曾經是一個貶義詞:曖昧關係。我無意批判七十年代,但的確是在那個年代獲得了這個詞的最初印象。有趣的是,當時一說曖昧關係,人人為之動容。這恰好反證了它的魔力。時至今曰,它仍然擁有相當可觀的語境。

九十年代中期,由於朋友間發生的一些事,也由於昆德拉的議論,我開始認真打量這個詞。我發現它遠不是一目了然的。它是過程性的東西,呈現為這樣那樣的狀態,而不是既成事件。顯然,它不易把握。而寫作的挑戰性在於:把握最難把握的對象。

曖昧並非現代意義上的情景,它古已有之。《水滸傳》有十分精彩的描寫,像楊雄老婆被和尚勾引的那一段,後來施蟄存演繹成新感覺派小說《石秀殺嫂》,首創了血琳淋的曖昧場景。再如《紅樓夢》,賈寶玉與大觀園諸芳,亦不妨以曖昧觀之,難怪有人稱《紅樓夢》是一部意淫大書。而在民間,曆來有男女配對幹活不累的說法。曖昧幾乎無處不在,像空氣一樣流動於男人和女人之間,形成了一種場,一張網,將不同階層和年齡段的人一網打盡。曖昧作為一種欲禁不能的狀態,會與道德發生衝撞,卻也時時遊離於道德之外。動物不搞曖昧,它們直奔主題。而人的意念係統曰趨複雜,欲望和愛意都花樣翻新。曖昧是人類享有的一項專利,是兩性間不可或缺的遊戲方式,是一切藝術的重大主題。在這個意義上講,曖昧是值得認真對待、並花費精力加以研究的。試想在生活中抽掉了曖昧,一切都走到光天化日下,失掉了任何陰影,這個世界勢必變得索然無味。

不要以為你的一樁心事或一次心跳不值得紀念,恰好相反,曖昧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我們非常有限的生存趣味中,實在是舉足輕重。

由此觀之,曖昧不是一個貶義詞,它至少是一個中性詞。而我試圖通過一部小說,確立它在漢語中的正麵意義。

寫這部書,哲學幫了我的大忙,從選材方式到敘述策略。我要特別提到一個名字,海德格爾,是他傑出的生存論闡釋,使我一再茅塞頓開。我終於弄明白了,深度本身即是廣度:避開故事,深入細節,贏得一片廣闊天地。正是沿著大師的指引,不辭辛勞,我手頭的這本書,才得以與時下形形色色的言情小說區別開來。

人生三萬日,百年也是瞬間。我們這些短暫者,我們的歡樂和憂傷,決斷或猶疑,正因短暫,方顯珍貴。這本小說所展示的諸多場景,但願能喚起讀者的相關體驗,並從此尋視周遭,在一個新的層麵上繼續我們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