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玉虛宮的格局,是和八景宮碧遊宮不同的:卻是當殿一個厚厚的大蒲團,元始天尊就坐在上麵講課。闡教的三代弟子,傍午傍晚從山間的芝田散了工,每每花四片貝殼,便可以進宮聽講,------這是三千多年前的事,現在每聽一小時的課要漲到一百美刀,------靠著殿柱站著聽;倘肯多花一片貝殼,便可以做二代弟子,跟著老師出入玉虛內外了。
如果肯出到十幾貝,那就能得一件法寶,象番天印,陰陽鏡之類的。但這些門人,多是新進的後學,連道袍都穿不起---譬如三代弟子裏的佼佼者楊戩,那身淡黃袍就是偷來的---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隻有二代弟子裏的翹楚:穿八卦仙衣的廣成子(仙界有流言說他其實是老子大師伯假扮的)和穿八卦紫綬仙衣的赤精子,才踱進大殿隔壁的丹房裏,聽元始天尊口傳心授。
我從三十二歲起,便在山上的芝田裏種地,掌教大師兄南極仙翁說,我樣子太傻,怕碧遊宮的訪客們笑話,就在外麵做點事罷。
外麵一起種地的師兄弟們,雖然容易說話,但其中的申公豹卻嘮嘮叨叨纏夾不清,而且喜歡結交碧遊宮的道友,白鶴師侄很看不慣他的作風問題。南極師兄說了幾次都不聽,也就由他去了。
隻是申師弟不知為什麼總是勸我下山,所以自打他拿了元始的寶貝鏡子騙我和他一起偷窺人間夫妻的事被白鶴師侄揭發後,助教燃燈老師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陸壓的情麵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燒火煉丹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丹房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助教燃燈道人是一副凶臉孔,同門的十二仙也大多木訥無趣,教人活潑不得;隻有黃龍真人進宮時,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黃龍是站在殿外而穿八卦鶴氅的唯一的仙人。他身材很高大,焦黃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八卦鶴氅,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牙尖嘴利,巧舌如簧的。
因為他自稱姓黃,又因為有一回他在玉泉山洗澡時玉鼎真人看到他背上有鱗片,於是玉鼎回到昆侖便傳開了---大家便揣測他的身世可能是條龍,就從《山海經》上的“鯀死三年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黃龍真人。
黃龍真人一回玉虛宮,所有聽講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黃龍真人,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我說,“溫一碗瓊漿,要一碟療傷的仙豆。”便排出九貝大錢。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跟截教的人打架打輸了!”
黃龍真人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被趙公明拿縛龍索捆了去,吊著打。”
黃龍真人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小青龍似的條條綻出,爭辯道,“偷襲不能算……是偷襲!……修道人之間切磋的事,偷襲算本事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動口不動手”,什麼“大巧若拙”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宮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黃龍真人原來也曾是上古時代的名人,曾經幫軒轅黃帝打過蚩尤(雖然敗給了風伯雨師),但終於沒能夠升天,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
幸而能說會道,花言巧語勾搭上了二仙山的麻子仙姑,入贅麻姑洞當了上門女婿,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又愛貪杯。結婚沒一百年,便被麻姑趕出了門。黃龍沒有法,便投入了玉虛門下。但他在昆侖山上,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貝殼;雖然間或沒有現貝,暫時記在竹簡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竹簡上剜去了黃龍真人的名字。
黃龍真人喝過半碗瓊漿,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
“黃龍真人,你當真會道法麼?”
黃龍真人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尋常妖怪也打不過呢?”
黃龍真人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大音希聲”、“大象希形”、“大道無情”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玉虛宮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燃燈道人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燃燈見了黃龍真人,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
黃龍真人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隻好向試讀生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