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1 / 3)

第六篇

性格就是命運。

在惡毒的土壤上,

能不能開出美麗的人性之花?

據說有人喜歡古龍,不許別人說“古大俠”半個不字。

我們的周圍也有朋友,寫文章的時候就用“小李飛刀”、“中原一點紅”的筆名,甚至行文風格也偷師古龍。弄得不知情的讀者紛紛打聽其出處,明眼的讀者自然就會心微笑。

沒有讀古龍之前,你可能不會理解這種偏執。讀了古龍之後,你也許會像他們一樣,想一睹為快,讀盡所有作品,並視為平生快事。

在某一層次上,古龍和其他的武俠小說作家並無不同,他們都是“講故事的人”,進一步說是講武俠——傳奇故事的人,他們的故事講得極為曲折而多懸念,緊張而動人,所以能吸引人讀下去。可以說這是一種純粹的以娛樂為目的的遊戲。

至於故事中離奇之處多多,不必盡信,而又不能不信。

哪一部武俠小說不是胡編亂造甚至是胡說八道的?不胡編亂造哪來的什麼武俠?而不胡說八道,又哪來的傳奇呢、這本來就是遊戲麼!

參加到這遊戲的另一方一即我們這些讀者,也就不要硬著頭皮尋找什麼教育意義,也不必老學究似的考證什麼曆史依據了。就欣賞它那曲折多變出乎意料的故事吧,就體味那江湖世界的波瀾壯闊吧。用不著皺眉頭,動腦子,作沉思狀的。

初看,都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細細地品味,又都有自己特殊的味道,一如《絕代雙驕》的格局:

《絕代雙驕》表麵架構敘述的是了一個江湖大陰謀:

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移花接玉,神鬼莫敵”的移花宮宮主,為了複仇,把情敵的雙生子分開。一個臉上帶著她“賜予”的傷痕,讓人抱進了惡人穀撫養,一個被她帶回了移花宮養大。她千方百計要讓這對互不知情的雙生子決鬥,非要一個死在另一個手裏,兄弟殘殺,才能泄她心頭之憤。

整出“戲”都是由她導演的。一直到將要幕落,勝利的微笑都一直掛在她已被仇恨扭曲的臉上。但幕一落上,她卻笑不出了,正義終於戰勝了邪惡。

但深層的內質裏,古龍不是一味地傳奇與講故事,而是不斷地寫人與求美。

所以,《絕代雙驕》最動人的地方正是在其人而非其事,在於其人情、人性、人生,在於其生存、生活、生命……

等等複雜萬狀掩映多姿的故事裏。

江小魚為什麼是這樣的人?花無缺為什麼又是那樣的人?

移花宮主為仇恨所役固不足道,絕代英雄燕南天為什麼也被複仇之火焰蒙蔽了雙眼?

古龍都一一做了展示與回答。

有人說,古龍作品最好的要數《楚留香傳奇》。但我們卻要說,在抒發對生命、人生、人性及至“國民性”或“民族性”等等的感悟和情懷方麵,《絕代雙驕》最令人信大俠並沒有一個成長的過程,他一出場就是人所共仰,到結束依然是眾望所歸。

有硬塞過來,非要你接受的感覺。

江小魚就不同了,他由繈褓中的小嬰兒長成為一個大小夥子,又是由惡人穀的惡人們撫養長大的,其間經曆了多少磨難,我們可想而知。所以,他後來所作的一切惡作劇,我們大可理解。而他居然還有那麼一顆溫情、柔軟、善良的心,我們當然會有著意外的驚喜。

你可以不相信,小魚兒五歲不到的時候,杜殺將他關在一個小屋子裏,讓他要殺一條狗。門打開,狗死了,他還活著。再把門關上,裏麵的不是狗而是狼了,小魚兒依然活著,狼卻死了。

你也可以不相信,把幾種毒摻草配到一起,就可以提煉出一種極厲害的麻痹藥,刹那間就可以令人全身麻痹,呼吸停止,和死人無異。小魚兒就是利用這種毒藥裝死、騙出移花宮主埋藏了十七年的隱秘,而把整個陰謀戳穿的;“但你一定會相信它的“藝術真實”或“哲學真實”。

某些高人雅士對武俠小說不屑一顧,或以為粗陋,或以為通俗、或以為虛假。

一般的武俠小說確實也存在著這些情況。

正如陳墨所說:“一種情況是主人公不僅善惡分明,正邪清楚,俠與惡鮮明對立,而且這些人物簡直就是某一種概念的化身,讓人一看就知,了無深趣。另一種情況是根本沒有什麼人物性格,隻是追求一種離奇古怪荒誕不經甚而漏洞百出更甚至於低級下流的故事或傳奇。武俠小說之被人輕視也與此有關。更多的則是以上兩種情況的合二為一,把一些概念公式般的人物和一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拚湊在一起。古龍小說中也不乏這樣的作品。”

隻不過《絕代雙驕》絕不是這種二合一的東西。

這部作品一開始就出人物出性格,而且絕對統帥了故事。雖然它的故事一樣有諸如緊張、曲折、懸念:起伏、跌宕,武功打鬥,行俠仗義,乃至報仇雪恨,情愛纏綿等武俠小說必不可少的要素,但這些都是按照人物性格的發展需要及其可能性、必然性等等去設置的,而他們之所以這樣想,這樣做,而不是那樣想,那樣做,又是由他們的生活經曆和由這種生活經曆所絞結出來的人主觀、價值觀所造成的。

小魚兒之為小魚兒,是因為他是在惡人穀長大的,而撫養他的那幾個惡人,采取的又是那麼一種奇特的方式:一個月跟著一個人,完了又再輪著來。

那位“血手”杜殺,臉上從來沒有笑容;“笑裏藏刀”哈哈兒卻整天大笑不已;那位“半人半鬼”的陰九幽最陰惻惻;那位“不吃人頭”的李大嘴嗜吃人肉;那位“半男半女”的屠嬌嬌最為難測…··他們撫養這個小嬰兒,也不是出於人道精神,而是因為他們被仇人逼到了惡人穀,心有不甘,想合他們之力,把這個不幸落在他們手中的小嬰兒,調教成世界上最惡的惡人,再讓他到江湖上去興風作浪,為他們出一口惡氣。

小魚兒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你把他想象成什麼壞樣子都不過分。要不,他還能是什麼樣?

但古龍的高明之處也在這裏,他偏偏不讓你往“壞”的路子去想。這不僅僅因為惡人穀裏還有一個萬春流,這位不苟言笑卻還未混良心的醫聖,而是小魚兒本就是一片漆黑的世界裏的一縷光明。還因為古龍很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說,他很同意“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他曾經說過:

人性並不僅僅是憤怒、仇恨、悲哀、恐懼,其中也包括了愛與友情,慷慨與俠義,幽默與同情。

我們為什麼要特別著重其中醜惡的一麵?

說得非常之對。

因此,在《絕代雙驕》中,我們也看到了許多仇殺,許多貪嗔怨毒,許多無良劣行。但我們也看到,人性的善良之光總是不絕如縷,最後終於彙成滿天霞彩,照耀著每個願意在陽光下生活的人。

小魚兒也“壞”,他的“鬼心思”特別多,他對撫養他長大的人,也動“壞心眼”:他向屠嬌嬌要一包臭藥揣在身上,以防愛吃人肉的李大嘴整天嗅他;一轉頭,他又從李大嘴那裏端了一碗“紅燒肉”給屠嬌嬌,弄得她足足吐了半個時辰,也足足有一天不想吃飯。

這邊廂,杜殺把他關在屋子裏和一隻猛虎在一起,他竟然能躲過猛虎,騙得杜殺開了門,把猛虎再,“送回”給杜殺,使杜殺能站起來的時候,半邊身子已成了血葫蘆般。

那邊廂,他笑得像個天使,還拚命地拍杜殺的“馬屁”,弄得社殺隻能冷冷地望著他,久久沒有說話。麵對小魚兒的狡猾他簡直已說不出話。

最後,弄得這幾個惡人都怕了他,隻得每個都給了他一些“好處”,把他“請”出了惡人穀。

連惡人們都“頭疼”的人,出到江湖之後會怎麼樣了,是否如哈哈兒所說的:“哈哈,江湖中的各位朋友們……黑道的朋友們,白道的朋友們,山上的朋友們,水裏的朋友們,你們受罪的日子到了。”

出道了的小魚兒,確實做了許多讓人頭疼不已的事,但說到底他還是個人,一個“遠看不是個好人,近看還是個好人”的人,平凡卻又帶有傳奇色彩的人。

反而是初出江湖的花無缺,過於十全十美了,倒不像“人”了。

人總是軟弱的,總是有弱點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花無缺卻隻有“優點”我們來看一看他的出場:

燈光下,隻見這少年最多也不過隻有十三、四歲年紀,但他的武功,他的出手,已非這許多武林一流高手所能夢想。他穿著的也不過隻是件普普通通的白麻衣衫,但那種華貴的氣質,已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帶的公子能及。

他說的話總是那麼謙恭,那麼有劄,但這情況卻像是個天生謙和的主人向奴仆客氣。主人雖是出自本意,奴仆受了卻甚是不安-一有種人天生出就是仿佛應當驕傲的。他縱然將傲氣藏在心裏,他縱覺驕做不對,但別人卻覺得他驕傲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事。

他麵上的笑容雖是那麼平和而親切,但別人仍覺得他高高在上,他對別人如此謙恭親切,別人反覺難受得很。

這種“人”當然難以親近,他也不屑與人親近。他是那種如同在密封罐頭般的環境中長大的人,最親近的人又是那個被仇恨扭曲了心腸的冷血無情的移花宮主。他成為這樣的人也是毫不奇怪的了。

環境在某一個程度上,確能牽製與主宰人的情感,甚至是人的一生。

而性格就是命運。

這命題當然已是曆史悠久。古希臘之時已被人反複確證。古龍在《絕代雙驕》裏,隻不過是重新印證一下罷了。

何況,古龍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老生常談”。他所要認真表達的是人性的方向感與善良的峰頂。

在罪惡的,仇恨的,怨毒的土壤裏,能不能開出美麗的人性之花?

雙驕絕代:

一個是會活動的木頭人,

另一個是活生生的,

有血有淚的人。

黑暗的底子上,什麼時候才能透出希望的曙光?

在花無缺剛出揚的時候,我們對此並沒有抱什麼希望。

在花無缺和江別鶴走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幾乎已絕望。

直到了六十六章《高深莫測》裏,花無缺一向淡漠的眼睛中映著小魚兒的笑意,並忽然說,“這三個月,你我是朋友”時,我們一直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

古龍畢竟沒有讓我們失望。

他一貫喜歡寫這麼一類“人”,他們心無旁貸,孤高自許,別人不理解,甚至不喜歡,卻不能不佩服的,一種已接近“神”的人。、、無論是劍法,是棋琴,還是別的藝術,真正能達到絕頂巔峰的,一定是他們這種人,因為藝術這種事,本就是要一個人獻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他們一定是久已習慣寂寞的,一個像他們那樣的人,本就注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憎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棋道及其他道也一樣。

他們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麼親人都沒有。

在他們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們唯一的伴侶,但他們不怕忍受這種寂寞與孤獨,因為在他們的生命中,同時也充滿了尊榮和光彩。

這樣的人,在古龍的作品中,數得上的有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花無缺堪堪算得上半個。

不僅僅是花無缺的年輕,還由於在友情和愛情的影響下,他很快地還原為“人”。而且因為古龍寫他的時候,並不像學寫西門吹雪或葉孤城那麼“純粹”在花無缺這個形象裏,他還蘊含著一些內在的“有味”與“有道”。

正是這內在的“味”與“道”很發人深思。

中國人曆來奉行“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受人恩惠千年記”,“血債要用血來還”的人生哲理。認為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並已成為一種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

金庸在寫《雪山飛狐》的時候,有這麼一個情節:胡斐和他的仇人狹路相逢,刀來劍往之中,胡斐的刀已舉起來了,金庸卻突然收筆不寫,作出一個“不予置評”的態度。這一刀要不要劈下去呢?仇,要不要報?是不是非報不可?仇人是不是該殺?是不是應該為了自保而殺人?殺了人之後,間題是不是就得到徹底的解決了呢?武林之內,腥風血雨,愛恨糾纏,冤冤相報何時了?胡斐的這一刀,像電影中的定格,使故事永遠都在進行中。不同的人可以續出不同的結局,甚至同一個人都可以構想很多種結局。這沒有答案的一刀,無論在俠性和人性方麵,都是那麼令人深思。

相信古龍和金庸會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他的主人公總是救人多於殺人,甚至有的從不傷人。他對一些傳統的並被人奉行已久的倫理道德觀並不感冒。

問題是,花無缺跟胡斐的情況有不一樣之處。

胡斐要殺人,“因為他明確知道那人就是他的仇人;花無缺要殺人,卻是因為他師傅讓他去殺。

為什麼要殺這個人?這個人該殺嗎?他一概不管。

因為師傅一定要他去殺:,即使這人已是他的朋友,他還是不能違背師傅的命令。”

這種“愚忠”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這個形象的“有味道”之處也正在這裏。

中國是一個封建宗法觀念特別濃厚的國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直是把國人捏在一起的強韌紐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孝,子不得不孝”,不知製造出多少悲劇。

如今西湖邊,還有一個嶽飛墓,裏麵有一對秦檜夫婦跪在嶽飛麵前的塑像。遊人們到此,總會咒罵幾聲奸臣。但罪僅僅在秦檜身上嗎?君王是不是也應該負很大的甚至更大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