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1 / 3)

第一篇

他的出生地點:香港。

他的童年大致界於抗日戰爭時期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間。可以說,他在一個獨特的時期,在一個獨特的地點度過了喧囂而動亂的童年。

用張愛玲的話來說,那是一個亂世。整個人類都似乎沉淪於毀滅的衝動,戰爭摧毀了一切的文明與寧靜的家園。

張愛玲在1943年創作的《傾城之戀》中,對於當時香港的狀況有過生動的描繪:

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攔了這邊的山。……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裏,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麵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巴而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喲呃呃呃…,然後砰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喲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裏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尖端。

那一年,古龍大約3~5歲,他是被抱在父母的懷中,還是被父母牽著小手,混雜在躲避空襲的人群中?這種恐怖的記憶,是否成為他後來創作的源泉之一?

至於香港,一個鴉片戰爭時期被英國人掠奪的漁村,一個三四十年代的繁華的都會,一個聚集了各種膚色與夢想的冒險家樂園。有一個1936年生於香港後來定居美國的詩人曾在回憶中這樣提及香港:

對於香港,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中國人奴役中國人,中國人欺騙中國人。接觸的目光……要投給他們燃燒的汗,中風似的警呆:不安傳透他們的器官,血脈,毛管和趾尖……我們貧乏的力量再不敢在事務間作太熱切的旅行……不敢認知我們尚未認知的城市,不敢計算我們將要來到那一個分站,或分清我們坐臥的地方,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隻期待月落的時分。

這就是古龍成長的時空架構。這一切的一切,映射在他年幼的目光中。在這樣的年代出生、成長的人們,無疑與時代共同承受了人類史上難得的巨變與災難。生命在飄泊之中,生命在追尋之中。

也許,古龍小說中的兩種聲音與他生存的時空不無聯係,一種聲音是對於“家園”的呼喚,另一種聲音是對於“希望”的呼喚。

家園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間!

1949年的巨變改寫了中國曆史。

國民黨潰逃台灣孤守一島;大陸上的共產黨帶給人民無比的理想與希望。許許多多個人的命運,因此而改變航向。大時代轉換中的人間悲喜劇,讓人不勝感慨。

然而,畢竟,戰爭結束了,人們不必再去躲避無情的炮火,也不必淪落在荒山野嶺。人們可以從容地建設自己的家園。

古龍隨著他的父母遷居到台灣。經曆了戰爭的噩夢,初享和平的氣氛,已是少年的古龍,本應沐浴在家庭的溫馨中。

但是,外麵的戰爭結束了,家庭內的戰爭卻爆發了。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尤其是對於未成年的大多數人而言,家庭是港灣,父母是唯一能夠依靠的人。父母在孩子的心中,也是最神聖、最崇高的形象:他們無所不知,他們寬厚仁慈,他們堅定不屈。因此,沒有什麼比父母之間的離異更讓孩子感到寒心。感到夢的破滅。成人世界的神聖光環都會因這種離異消失殆盡,使年幼的靈魂從此疑慮重重。

古龍的家庭並不貧困,他的父親曾擔任台北市長的機要秘書,無須為溫飽發愁。如果一切平靜如水,這該是一個平淡而溫暖的家庭。遺憾的是父母間的感情終究不能彌合,在不斷的爭吵中分道揚鑣。

古龍惶恐而不安地目睹著兩個親人的分離,他將憤怒與怨恨發泄在父親身上。於是,一場父子間的爭吵接踵而至,使這個失去了父母間情愛的家庭又失去了父子之間的深情厚意。

倔強的古龍離家出走,過早地承擔了自食其力的艱辛。

生存下去,成為最迫切的問題。天地之大,人海茫茫,卻常常找不到一個容身之所,也找不到一點點親切的關懷。

他到處幫人打工,食不果腹,困頓潦倒,尤其在冬天,在寒風撲麵的夜間,遊蕩在街頭,無家可歸。仰望稀疏的星空、蒼涼的明月,等待黎明的到來。這樣的心情充滿了淒苦,卻也飽含著不屈的向往。如同他自己在作品《名劍風流》中描寫的一個人物:

人生的痛苦,他卻已嚐得大多了。但無論如何,我還活著,我還年輕,世界這麼大。到處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在極度的痛苦中,希望更顯得誘人、美麗,她會使堅強的人更加堅強,更加勇往直前。少年的古龍,在一無所有,一無所靠中,已表現出了後來洋溢在他作品中的那種昂揚的人生情懷:永遠不絕望,永遠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更有意義。

在朋友的幫助下,古龍在台北浦城街找到了一處小小的落腳之地,算作是自己的“家”。他一邊拚命打工,一邊又含辛茹苦地念書,居然以一個流浪少年的身份讀完了高中和大學。

古龍讀書的成績還算不錯,並不因打工而有所影響,可見他天賦之高。他讀的大學是淡江大學,專業為英文。就在這期間,他閱讀了大量的歐美小說。他對於文學的興趣完全萌發,不僅讀而且寫,成為地道的“文學青年”。

不幸的生活經曆,落寞的精神狀態,總是使一個年輕人傾向於文學的天地。因為在那一片天地裏,充滿了悲傷也充滿了愛,還有同情和美夢,那一一片天地可以遮擋住現世的惡濁與慘痛。幾乎所有的“文學青年”對於“為什麼喜歡文學”這一問題,都可能回答:因為孤獨。

稿費製度是19世紀才出現的新事物。出版業的商業化使作家的寫作也沾染上濃厚的商業色彩。稿費的誘惑可能摧毀文藝寫作的美學品質,也可能促使文藝寫作的蓬勃興旺。此中利弊幾乎非語言所能講清。

與許多文學青年一樣,古龍在親手嚐試了寫作的甘苦並得到發表後,便明白了一個道理:寫作不僅可以抒發胸中鬱結,還可以賺到金錢。

他的第一篇作品叫作《從北國到南國》,帶著憂傷的,抒情調子的中篇小說,發表在1956年的《晨光》雜誌上。

他還寫了大量的詩與散文,但漸漸地,寫得更多的是小說。

因為寫小說似乎更能解決生活上的需要。

他迷戀於寫作。迷戀是一種瘋狂,完全不顧及現實的條件。迷戀音樂。美術、文學的人,大抵被一般人視作愚狂,固為迷戀這些“玩藝兒”的後果常常隻是:窮困。

大學畢業後,絕大多數的同學都願意在政府或教育界謀一份穩定的差事,養家糊口。古龍開始時大概也有過這樣最正常的想法,也一度在台北美軍顧問團混得了翻譯這樣的職務。如果他埋頭做下去,也許不會飛黃騰達,但至少不會為生活發愁。

但對於文學的迷戀,使古龍做著這樣的好夢:幽靜的小茅屋,竹林,小溪,陽光燦爛,在窗前或樹下、溪旁讀書寫文章。他喜歡的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是創造文字時的那種無限快樂,因而,出乎常人的意料,他辭去了工作,在偏僻安靜的瑞芳鎮租了間房子,過起了自由寫作人的生活。有一段時間,他過得清淡而充實。每個月都有自己的文字被印成鉛字,每個月他都可以到台北市去領取稿費。錢雖不多,卻也足以招待那幫狐朋狗友,大家相聚陋室,酒興飛揚,頗有“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意境。

歡樂苦短。以純文藝作品謀生,用俗語“有了上頓沒下頓”來形容最為恰當。在瑞芳鎮的隱居生活中,古龍漸漸地感到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關鍵是錢,如果沒有錢,哪有什麼自由自在的生活。

現代文明蔓延全球,又有哪一方桃花源能供人擺脫一切的羈絆?在文明的社會網絡中,人無處可逃,他(她)隻能憑著自己的能力,去為自己贏得一塊立足之地。

人類的青春情懷必然是文學的,恰如人們常說的:每個年輕人都是詩。當心靈未被汙染的時刻,懷抱的隻是對於美,對於善,對於真的無限渴望與追尋。生命可以犧牲,理想無法混滅,這是青春的詩情。

然而,日常生活的腳步日益迫近,生存問題的嚴峻往往會將曾有的五彩幻夢擊得粉碎。活下去,是唯一的願望。

所以,人們逐漸變得循規蹈矩,步步為營,走進了一座由經驗、常識、掩飾,以及不加拷問的接受所構成的監牢。人們在求生的過程中漸漸地放棄了許多美麗的東西。

作為一名文學青年,作為一名將自己的悲哀與憧憬寄托其中的文學寫作者,當古龍接受出版社的建議,轉向武俠小說時,他內心是有隱痛的。正如他自己所說:

因為一個破口袋裏通常是連一文錢都不會留下來的,為了要吃飯、喝酒、坐車、交女友、看電影、住房子,隻要能寫出一點東西來,就要馬不停蹄的拿去換錢,要預支稿費。……為等吃飯而寫稿雖然不是作家們共有的悲哀,但卻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這種悲哀的人大概還不止我一個。

《一個作家的成長與轉變》

這種文章為“經國之大業”與“為稻粱謀”之間的矛盾,一直困擾著古龍的寫作。但不管怎樣,1960年左右他轉向武俠小說寫作時,實際上已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經過近十年的奮鬥,

終於殺出一片新天地,

隨之而來的是名譽與金錢。

1960年,武俠小說已成為最流行的大眾文化消費品之一。金庸、梁羽生已經名滿天下,其他大大小小“寫家”也各顯神通,各據要津。

古龍要想在“武林”中占得一席之地,必須找到自己的寫法,自己的風格。否則,他隻能成為武俠小說生產流水線上的一名操作員而已。

開始時,他沒有名氣,為求發表與稿費,他當過一些名家的槍手。當然,他自己明白,這隻是權宜之計。

無論如何,要拿出大量的、獨特的作品,才會讓人刮目相看。古龍之所以異軍突起,與他的寫作之快,構思之奇不無關係。人們很難想象一個人怎麼能像機器一樣,每天寫出那麼多的文字,編出那麼多的故事。

從1960年到1963年這4年間,他就寫出了14部小說:《蒼穹神劍》、《月異星邪》、《劍氣書香》、《湘妃劍》、《劍毒梅香》、《孤星傳》《失魂引》、《遊俠錄》、《護花鈴》、《彩環曲》、《殘金缺玉》、《飄香劍雨》、《劍玄錄》、《劍客行》。

這還是不完全的統計,可能還有一些漏網之魚,無法查找。

古龍出手迅猛,不同凡響,很快博得了台灣“四大名家”之一的稱號,另三家是諸葛青雲、臥龍生及司馬翎。

據說,古龍成名前有段小小的挫折。

當時台灣的武俠小說不像現在那樣,一印就是幾大本,讀者可以一次買來欣賞。那時候為了降低成本,一次隻印四五萬字,薄薄的,像地攤上的低級雜誌。讀者須不斷地購買十幾二十本,才能讀完一部完整的武俠小說。

古龍想要闖蕩武林,便先寫了十幾萬字,拿去給出版社。出版社老板一看,大為叫好,忍痛同意了古龍提出的苛刻條件:預付二十集的稿費。不想古龍領了稿費後,便渺無蹤影,那篇小說的結局始終懸置,出版商看著已有的十幾萬字,印又不是,不印又不是,大呼上當。

古龍因此在出版界有了惡名。有一段時間,大家不再用他的稿子。他百般無奈,隻好閉門思過,埋頭苦幹。在被冷落中,他倒真正寫出了一些好的作品,名字也開始響了起來。以至於後來,大家都知道古龍有斷稿的壞毛病,但衝著他的名頭,仍是有求必應。

古龍早期的這些小說大抵帶有模仿的痕跡,模仿的對象是金庸。他尚沒有構成自己特殊的風格,這恐怕與他的生活條件有關。一個作家要完全靠賣文為生,難免會求量不求質。藝術創作畢竟是藝術創作,不是工業品的生產,它需要的是靈感,是沉思。即使是天才,如果不斷地重複揮霍他的才華,也會有枯竭的一天。

英國作家吉辛一生賣文為生,潦倒不遇。曾寫過一本《越氏私記》,假托一位作家辛苦一生,僅能溫飽,因此從不曾寫過一篇自己滿意的文章,一切都是糊口之作。到了晚年,橫運飛來,忽得巨額遺產,從此過上富裕的舒適的生活。於是,他下定決心,開始真正寫作他心中所想要寫的書,不必考慮書店老板,也不必考慮讀者。

這故事恐怕表達了文人們最高的夢想,也表達了古龍的夢想。

不過,古龍生性揮霍,錢來即花,永無止境。所以,他仍然不得不寫下去,不得不大量地為書商、為讀者寫下去,以滿足他對生活的欲望。

好在古龍在金錢的追逐之外,仍有精力與才情來考慮武俠小說的寫作本身。他與金庸、梁羽生一一樣,、斷斷不甘心武俠小說被視作“未流”,或隻是消遣品。

在古龍看來,武俠小說也可以達到偉大作家們創造的偉大境界。武俠作家也可以像《戰爭與和平》的作者,《老人與海》的作者一樣,用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想象力,悲天憫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畫出人性,表達出主題。使讀者在悲歡感動之餘,還能對世上的人與事,看得更深、更遠些。

他認為日本的現代文學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既保留了自己悠久的傳統,又吸收了外來的精華。因此,他充滿感情地提出,中國的武俠小說為什麼不能?

武俠小說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傳統和獨特的趣味,若能再盡量吸收其他文學作品的精華,豈非也同樣能創造出一種新風格,獨立的風格,讓武俠小說也能在文學的領域中占一席地,讓別人不能否認它的價值,讓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

中西、古典與現代之間的溶合,這正是古龍為自己的創作找到的路子。為什麼一定要劃地為牢,一定要困守在傳統的武俠格局中?為什麼不能通過這種傳統的文學類型來表達現代的思想與情感?

大約在1965年前後,古龍一口氣創作了《情人箭》、《大旗英雄傳》、《武林外史》、《名劍風流》、《絕代雙驕》等作品,標誌著他的武俠寫作達到了新的高峰:或者說,他似乎找到了最屬於他自己的東西…這也是古龍的創作力最旺盛,想象力最豐富,膽子也最大的時候。那段時期,他什麼都能寫,什麼都敢寫。

據他自己的評價,“那些小說雖沒有十分完整的故事,也缺乏縝密的邏輯與思想,雖然荒誕,卻多少有一點味。”

“那時候寫武俠小說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寫到哪裏算哪裏,為了故作驚人之筆,為了造成一種自己以為別人想不到的懸疑,往往會故意扭曲故事中人物的性格,使得故事本身也脫離了它的範圍。”

不管怎樣,經過三四年的摸索,古龍終於寫出了他自己的作品,就像禪師對他的門徒所言:“你終於找到了你自己!”

《絕代雙驕》無疑是值得讚賞的一部,時至今日,它也已成為古龍的代表作之一。它的故事是典型的古龍式的,它的人物也是古龍式的人物。整部小說以一個陰毒的陷阱為背景,在謎一樣的氣氛中展開情節。移花宮主設計殺死江楓夫婦,又領養了他們留下的雙胞胎中的一個,而把另一個留給了江楓的結拜兄弟燕南天,為的是日後讓這對同胞兄弟自相殘殺。

在這部小說中,古龍奉獻給讀者一個難忘的人物——江小魚。在六十年代,武俠小說中的男主角大抵為正氣凜然的英雄,像江小魚這樣的男主角,實在是個異數。他的行為變化多端,一會兒是君子,一會兒是小人。、他的內心又似乎充滿矛盾,沒有誰能夠完全理解他,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完全了解自己。

另外一部《名劍風流》也筆力不弱。小說寫得是少年俞佩玉的成長曆程,情節曲折,描寫細膩,似乎注入了古龍自己的辛酸經曆,讀來非常感人。尤其是描寫了一個真假顛倒的複雜世界,以及一個個謎一般的假麵人物,表達了古龍內心深處很深的悲觀情懷,特別引人深思。

經過將近十年的奮鬥,古龍終於殺出了一片新天地。隨之而來的是名譽與金錢。

曾經飽嚐貧困的他終於擺脫了貧困。他從台北郊區的小鎮搬到了台北市,住進了用他的稿費換來的豪華住宅。

二層高的華宅、布置得極為考究。他的家人住在樓下,他自己則占領了樓上一層。在這一層的自由天地中,他隨心所欲,以文字編織他心中的瑰麗想象,仿佛忘卻了塵世的紛紜。

他到處搜羅各種佳肴瓊釀。打開他家中能發現一些在台北市場上根本買不到的酒,不知他是用什麼方法得到的。

他書房的牆壁上,掛滿了朋友送他的字畫。也有時髦的HIFI唱機。電視機、錄像機、電子遊戲機和西洋飛鏢之類的玩意。

他為書商們寫書,也為報刊提供連載的武俠小說。

他大把大把地掙錢,又大把大把地花錢,真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複來”。

古龍的寫作沒有計劃,沒有規則,興之所至,毫不在乎。拖槁的惡習總是改不了,往往拿了出版社的錢,卻不按時交稿。在報紙上連載,也是這樣,害得報紙編輯叫苦連天,隻好請人代筆。

香港作家倪匡就替古龍代過筆,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活脫脫是古龍筆法。有一次,古龍斷稿二十多天,全由倪匡代寫,沒有一個讀者發現其中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