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大暑後的第10天就來臨了,大暑過後還有處暑,俗話說,秋裹伏,熱得哭。雲層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壓得很低,大街小巷就像被扣了一個大鍋,悶熱、窒息,熱浪從水泥地麵上升騰著,仿佛要抽幹一切鮮活生命的思維。到了傍晚時分,烏雲開始湧動,迅速地聚散分合,幻化成各種奇形怪狀的猛獸,在迷離的夜色中顯得有點猙獰。
山雨欲來,卻沒有一絲風。
彭家仲今晚又要加班,按照廳長的意見,修改明天召開全省司法行政係統電視電話會議的講話稿。
他在鍵盤上敲擊了一個句號,保存文件,習慣性地揉揉眼睛,然後整個身體靠在椅子的後背上,懶懶地做著深呼吸。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盯著天花板出神,潔白的天花板被楠木色的裝飾條隔成中規中矩的方格,很高貴、很幹淨的樣子,隻是在彭家仲看來,高貴得有點誇張,幹淨得有點呆板,有些矯枉過正,還有些矯揉造作。從大學一畢業就在這棟大樓裏這間辦公室工作,一張桌子,一台電腦,從科員到副處級秘書,同事走了一茬又一茬,除了所用的電腦從台式 變成了筆記本外,他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如同生活在天花板上那些華麗而高貴的方格裏。
在這間屋子裏時,他儼然就是司法廳廳長,製定全省司法行政係統的工作思路和決策,安排部署各種專項整頓活動,幾乎所有的大計方針都出自他這個秘書之手。很多時候,領導們隻是把他製定的這些決策、安排部署的這些工作通過他們的口下達罷了。但是一走出這間屋子,說得好聽一些,他是副處級秘書;說得直白一些,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辦事員,依然還要邊走路邊瞅瞅前麵或者後麵有沒有廳級領導、好提前讓道的小公務員而已。不僅讓道,大多數時候還要做成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彰顯出低調而謙虛,因為,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地地道道的農民子弟,要在這樣的大機關站住腳,能張揚嗎?副處級在這座大樓裏到處都是,隻要你混到一定的時間,讓自己的生命慢慢消失一部分,如果你恰好就是政治部的,那麼你自己就可以擬個文件,找領導簽個字就是副處了;你不是政治部的人也沒有關係,同樣可以草擬個文件,叫政治部的兄弟姐妹幫忙發下去就行了。彭家仲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生命就是這般的富有戲劇性,在廳長和辦事員之間來來回回地轉換著,否定之否定著,不知不覺中,十年前那種意氣風發、昂揚鬥誌被轉換得幹幹淨淨……
正胡思亂想間,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很響亮,如同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不管是上班時間還是下班時間,隻要她一響,就得屁顛屁顛地跑……
電話是妻子王卿打來的:“你看看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回來?這個家還是不是你的?女兒還在發燒,你是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工作就那麼忙?忙得連打電話的功夫都沒有?我先陪女兒睡了,餐桌上有飯菜,回來餓了別又吃冷的,在微波爐裏打一下耽擱不了你多少時間!”
彭家仲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給家裏去個電話,正想解釋一下,哪知王卿說完就掛了電話。他苦笑了一下,看看時間,著實嚇了一跳,已經是深夜11點過了。肚子咕嚕咕嚕地直叫,他在抽屜裏翻了翻,找到一袋方便麵,於是把茶杯裏的殘茶葉倒掉,將方便麵掰成小塊放進去,再灌滿開水。填填肚子,他還要幫一個市的司法局長修改一篇論文,人家大老遠地親自送來,不僅請吃,還送了兩條中華,吃了別人的嘴短,拿了別人的手短,這位局長明天就要派人來拿,怎麼著也得改動幾個字才能交差吧。他聞聞方便麵的香味,不由得又低聲吟誦起《詩經》裏那首詩來: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與其說喜歡這首詩歌,還不如說聊以自慰罷了。既然遠在千年前都尚且如此,那麼自己內心的這些迷惑、徘徊、鬱悶、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他自嘲地笑笑,準備喝麵吃。
辦公室的座機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彭家仲很是奇怪,剛參加工作那陣子在辦公室加班,座機偶爾還響,但自從有了手機之後,在下班時間座機幾乎就沒有叫過。
他一手端起茶杯喝麵吃,一手拿起聽筒說:“這裏是司法廳……”
還沒有等他說完,對方一字一字地說:“雙河監獄監獄長汪慶書在青州市嫖小姐被公安局抓走了。”
彭家仲噗哧一口將方便麵吐了出來,急急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雙河監獄監獄長汪慶書在青州市嫖宿被公安局抓了!”
“你是誰?喂喂,你是誰?請講明身份,姓名、工作單位、職務……喂喂……”彭家仲發現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他將聽筒從耳邊移開,遲疑地在空中揮動了幾下,才慢慢放到機座上。
很明顯,這是一個很特別的舉報電話。
如果此事是真的,省紀委、省政法委、省監獄管理局很有可能都將接到這個舉報。彭家仲連忙將舉報電話的號碼抄寫下來,用手機撥通了司法廳廳長兼監獄管理局黨委書記劉德章家裏的電話。
與此同時,雙河監獄黨委書記、政委王福全接到汪慶書隨行司機的電話,說汪慶書被公安局治安大隊的人帶走了。王福全大吃一驚,厲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司機結結巴巴地說:“王書記,我們在歌舞廳跳舞,汪監獄長在包房裏。我肚子不舒服,蹲廁所回來,舞廳場麵有點亂,汪監……就不見了,我一問才知道被帶走了……”
“你們?你們有幾個人?是哪些人?帶走了哪些人?熊曉戈呢?”王福全感覺背心在冒汗,一個監獄長在歌舞廳的包房被帶走,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們……我們……熊曉戈……”司機愈加結巴起來。
王福全估計司機是太緊張的緣故,他一下子冷靜下來,說:“你別太緊張,我問你,熊曉戈被帶走沒有?”
“沒有,但是……他沒有在這裏……”
“那好,你馬上找到熊曉戈,叫他立即給我打電話。”王福全眉間一挑,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
他掛斷電話,立即給紀委書記馬洪扣、副監獄長鄭懷遠打電話叫他們立即到他辦公室來一趟。王福全本來準備休息了,隻穿著背心和短褲,他匆忙套上褲子,老伴把上衣遞給他,說:“晚上涼,帶一件長袖的……跑人了?”
王福全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望望老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話,急步而去。
在去辦公室的路上,他又給政治處主任顧衛國打了電話,也叫他立即來他辦公室。
雙河監獄是建國初期建立的勞改隊,5名解放軍戰士押解著60多號人在這裏安營紮寨,按照當時的設計,辦公樓與住宅樓離得很近,幾乎就是挨著的,所以,幾分鍾之後,馬洪扣、鄭懷遠、顧衛國三人就趕到了政委辦公室。
王福全靠在椅子上,右手半托半抓著額頭,眯著眼睛不說話。馬洪扣等三人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都意識到出了什麼大事,所以都沉凝著臉沉默著。就這樣過了半分鍾的樣子,三人又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鄭懷遠朝馬洪扣努努嘴,顧衛國也看著馬洪扣悄悄指指王福全,馬洪扣從沙發裏直起身子,正要詢問,不料王福全低沉地說:“我們的監獄長在舞廳包房跳舞的時候,被青州市治安大隊帶走了,你們說怎麼辦?”
王福全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三人雖然齊刷刷地盯著他,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這樣一來,他的這種姿勢給另外三人帶來了一些不安的氣息。
顧衛國低頭盯著自己的皮鞋,雖然表情做得很木然,內心卻在劇烈地動蕩著。在這三人中,馬洪扣和鄭懷遠平常與王福全走得最近,而自己作為政治處主任,直接領導應當是王福全。但是,監獄長與政委之間的矛盾日漸顯露出來後,涉及到人事等敏感問題時,汪慶書往往不與王福全商議而是直接找他商議,而在大多數時候,他聽從了監獄長的意見。開初,王福全還過問一下經過他的手辦理的一些事情,漸漸地,王福全基本上不過問政工上的具體事務了,僅僅出席例行會議,按照上級和監獄的總體部署講講話、鼓鼓勁而已。這樣一來,在監獄各級領導和普通民警職工的心目中,政工是他顧衛國說了算,也是接王福全的班的不二人選,隻是等待這位老書記幹滿這一屆改任調研員。雖然現在組織不像以前那麼關注過問幹部的私生活,你就是去******、養情人、找小姐、甚至勾搭同事的老婆,隻要不鬧出事兒來就無法拿到桌麵上來說,但一旦鬧出事兒來,這人的政治生涯就算走到了終點。王福全肯定對自己早就有看法了,而汪慶書呢?這次真的完蛋了,看來自己的政治生涯也走到了終點。在王福全的眼裏,他是汪慶書的人,他不明白王福全為什麼叫他來商議這件事。他尋思著,目光不時從王福全的臉上掃過,試圖從他的表情上讀出點什麼來,然而,他失望了。
鄭懷遠倒是很平靜,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憂,蹺著二郎腿慢悠悠地搖晃著,從懷裏摸出一支“中華”點燃,偶爾抽上一口,徐徐吐出,然後看著香煙的燃點出神。
馬洪扣坐在靠近窗子邊的沙發上,開初把頭壓得很低,甚至比顧衛國還低,過了一會兒,平常不抽煙的他找鄭懷遠要了一支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把窗子推開,靜靜地站著,不知道是在眺望遠處崔嵬的山巒在黑夜中猙獰的麵孔,還是在閉目養神。
王福全終於將手從額頭上放下來,直起身子,不滿地看著他們說:“你們倒是發表一下意見,怎麼辦?”
馬洪扣轉過身來,目光咄咄,堅定地說:“王書記,我認為馬上以監獄黨委的名義向省廳、局如實報告此事,同時,紀委立即介入,成立專案組,立即趕往青州市公安局,調查了解情況。”
顧衛國感覺心頭特別燥熱,直了直身體,似乎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恢複了先前木然的表情。
王福全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微微笑著問:“顧主任,你說說看,不要有什麼顧慮,啊!”
“王書記,我……我不反對馬書記的意見。但是,請您想一想,如果這事鬧大了,雙河監獄在全省乃至於全國就出名了。”顧衛國試探性地說,看到王福全微微點頭,便進一步闡述自己的看法,“單位蒙羞,形象受損,這些還是小事,關鍵是我們黨委班子成員有何顏麵麵對上級領導和地方黨政部門?在民警職工心目中威信大減,凝聚力和向心力也將大打折扣……”
馬洪扣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生硬而鏗鏘有力:“顧主任,作為紀委書記,我得提醒你,汪慶書事件不是我們這一級黨委能處理的。更何況,監獄形象、我們幾個班子成員的顏麵能大過黨紀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