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拿起事先帶來的錘子等工具使出渾身的力氣撬蓋板,那一刻他是那麼急切的想見到心愛的女人,他在心裏對白菊說,菊啊,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為這一天我們都等得太久太久,不是嗎?
終於見到了,當靈柩的蓋板最後被撬開的時候,張平終於再一次見到了白菊,他抓住心愛女人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生怕一鬆開就不見了白菊,他一直就那麼握著,到第二天人們發現他時,他和白菊的手還握在一起。無論人們怎麼掰怎麼拉,就是無法分開他們的手,圍觀的人很多,每一個人都忍不住落淚。後來還是年長的人發話了,就把他們葬在一起吧,生不能同床,死總得讓他們同穴。於是張平如願以償和白菊葬在了一起,合棺那天,漫山的紅花都開了,鮮豔欲滴。我沒去送行,站在一個山丘上遠遠的看著。目不轉睛。對麵山坡上那座合葬的新墳圍了很多人,冥錢滿天飛,我的頭發也在風中翻飛,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恍惚中,我看見我親愛的張老師和白菊攜手從鼓著山風的小徑上走來,走過生,走過死,走過永恒。
殷海波瘋了。是真正意義上的瘋。當他帶著細毛劫後餘生千辛萬苦趕回公社時,白菊已化成了一堆黃土,掩映在山花爛漫的綠野中。殷海波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形下就瘋了,整日手舞足蹈,不知道歡喜什麼,見人就笑,跟從前清醒時的蠻橫霸道叛若兩人,開始人們都還有些畏懼和懷疑,後來人們發現,殷海波是真瘋了,而且瘋得很徹底,從前的事情他一件都記不起來了,別人問什麼他都樂嗬嗬的點頭。當問他,殷海波,你不是人吧?他連連說不是人,不是人,我不是人。又問他,殷海波你是畜牲不?他居然也點頭,是畜牲,我是畜牲啊。
後來人們就不再問了,人們都用一種很複雜的眼光看待神經錯亂舉止如頑童的“畜牲”殷海波,一個人無論他從前做過什麼混帳事,一旦失去正常人的意識和辨別能力,那他就連孩童都不如,人們不會原諒他從前的罪,因為那確實是他犯下的罪,但也不會刻意去追討什麼了,因為再怎麼追討對於一個神經錯亂的人來說都毫無意義。所以人們很快就對挖苦捉弄殷海波失去興趣,都已經這樣了,也算是他的報應。有些心慈的人家偶爾也會丟些吃食給三餐不繼的殷瘋子,天冷了,也有人會扔幾件舊衣給破衣爛衫凍得直抖的殷瘋子,人們不覺得這些事非做不可,也不覺得做這些事是什麼寬宏大量,隻當是他是個瘋子。事實上他就是一個瘋子而已。而殷海波在瘋了一段時間後就沒了蹤影,後來有人在城裏看見了他,比先前瘋得還厲害,居然一件衣服也沒穿,赤身在大街上跳舞。我就見過一次他在街上跳舞的情景,還好不是,在他腰間好歹捆了件髒得辯不清顏色的衣物,裸露在外的身體象從煤碳裏拖出來的黑得冒油,臉上更是髒得隻露出兩隻渾濁的眼睛,胡子長得象野草,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看著他在街上旁若無人的盡情“表演”,我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後來我經常在學校附近看到他,或歌舞,或在垃圾桶裏翻找食物,或夜宿在街頭屋簷下,或不知為什麼事挨別人的踢打,每次我都裝作不認識匆匆從他身邊走過,他當然也認不出我。再後來他又沒了蹤影,又不知流落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兩年後,他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但沒多久他就病死在城區一個菜市場的臭水溝邊,屍體是被民政部門拖走燒掉的,至於骨灰,誰也不知道怎麼處理了。一切結束得幹淨利落,好象殷海波這個人從來就沒來過這世上,又好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從來就沒發生過。結束了就是結束了。象一場戲。幕一落下來,什麼都煙消雲散。
再說說細毛的事。那個長得酷似張平的孩子一夜之間成為孤兒。張平的父母不知內情,當然不曉得那孩子就是張家的骨肉。而白菊的父母已年邁,根本無力撫養年幼的外孫。張平的妻子是知道真相的,她跟兩位老人說,把孩子給我吧,我來養大他。兩位老人舍不得,但又無計可施,隻得含淚把孩子交給了她。
那女人在接過孩子時安慰道,放心吧,我會把他當自己親身兒子來養的,我要讓他讀很多很多的書,跟他爹一樣做個有學問的人。那女人沒有食言,十六年後,細毛以本地文科狀元的身份考入北方一所名牌師範大學,而促使他填報師範誌願的正是他那目不識丁的養母。那女人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告訴了關於他父母的一切,那女人說,記住你的爹娘,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你,你要象記著自己的名字一樣記住他們,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