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醫生續弦,其中不是無那貪醫生小康,想從自己親戚中選一相宜女人給醫生,來結這一門親,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醫生,卻並不疑心到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歲以前續娶,隻是記到妻在臨歿時說好好待這四歲兒子的話。醫生見到許多許多後妻待前妻兒子的薄行,怕新的妻一進門,這兒子就得受苦。到了後妻又產孩子時,則這小孩當更無人過問,為了這件事,所以凡是人來說到續弦的利益,無論如何說得怎麼動聽,也隻有全拒絕下來了。到三十歲以後,則又以為倒不如再過幾年主兒子討媳婦,所以更不願為兒子找那後媽了。

到如今,醫生可成了正牌的單身漢子了。假如醫生還能記起往年在為人勸他續娶時節拒人的話語,說是自己行醫單身漢子也較方便點的舊話,會隻有更傷心!如今的醫生,把兒子一死,倒像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顆心,像全寄存到兒子胸腔子裏,作什麼事都隻為兒子,多吃一碗是為兒子歡喜,少吃一碗飯是為兒儉積,如今兒子既不再到這世界上,這顆心,已不知要放到什麼地方去了。若說從前是春天,則如今已到了淒涼的秋,以後也永遠隻有這秋天吧。

這時節,是不是還想著再從一個婦人身上找尋一個小孩?不。醫生自己覺得人已快到五十歲,不中用,遲早間就會平空死去,縱再有小孩子已不會見到這小孩子在自己麵前來淘氣的情形了。

兒子在,醫生實以為縱有六十歲也仍然是四十歲的心,就因為兒子的成立使醫生忘卻時間在人身上的意義。如今是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歲,把兒子的年齡也增加到自己身上來了。

若能隨到兒子死,儺壽先生也願意。此時但是半死半活。人家還說:“老頭子雖傷心,過一陣兒自然就好了。”這話隻使他更苦。過了一陣兒便能夠好?永不!

悲哀這東西,中於人,像中毒。血氣方剛的少年,亦有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者,這從許多許多例子上可以得到憑據。縱也免不了有一時中毒,抵抗力量異常強,過一會,複元了。有人說,發狂之事多半為青年人所獨有,這發狂來源,則過分悲哀與過分憂鬱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發狂,高度的燒熱,血在管子裏奔竄,過一陣,人就恢複平常狀態了。老人到縱陽陽若平時,並不稍露中毒模樣,可是身體內部為悲哀所蝕,精神為刺激所予沉重的按揣,表麵即不露痕跡,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發狂,不顯現病狀,卻從此哀頹委靡不振下去,無藥可治了。

醫生是已不能發狂的人了,所以雖初初得著兒子噩耗時,也正如那少年人罹憂患模樣,哭鬧叫號不已,但這是最初一個月的事。稍稍過了一陣以後,即如別人所說的話一樣,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閣大鍾下哭了。

他隻呆坐到家中度著蕭條的每一個日子,幫工把飯開來就吃,在吃飯以外誰也不明白在這老頭子腦中有些什麼事情。

醫生的精神,就在這種潛伏著的痛心裏消磨著。每日讓一種從回想上得來的憂愁齧食著這顆衰敗的心,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為止。他自己,則是這樣算定到,總有一天心為這小蟲齧空,自己於是忽然就撒手死了。

到醫生重複回到家中時,醫生的事又忙起來了。人家正如懷著好意不讓醫生坐在家裏自悲自歎一樣,請醫生幫忙的每一天總有多起。

到別人的家中去,無心無意的喝著蓋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說話,或者說話就同小孩子說話,倒很好,至少暫時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一到為主人用那好像是極同情的話談到這個死在異鄉水裏的人時,儺壽先生可又要從眼中流淚了。他不願人提到這個,而人家卻總不了解偏又同他談這個。這以為是一番好心的,隻是增加醫生的淒惻,可是這增加儺壽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別人倒真以為是與醫生要好咧。

儺壽先生又把鋪櫃門開了,是在三個月以後。

仍然是那麼在一種壇子罐子的背景中我們可以見到這個醫生的臉兒。來看病的人,凡是窮,我是裝做忘了帶藥錢來的,這藥總仍然得由醫生這方麵舍給,醫生是全不在乎此。

醫生樣子似乎略略不同一點了。不是瘦,不是老,隻是神氣變了。

在對待來照顧生意或勞駕診病的方麵,這個醫生笑容可掬的臉兒,仍然是如往天一樣。可是這個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個人能稍稍注意到這臉上,就不忍心再看醫生如此的笑臉。不過人家都說是醫生已完全忘卻了兒子,認為醫生再不會在兒子方麵傷心了,且儼然是醫生就是為他們這些小孩子治病送藥才活到這世界上的樣子。人類的自私當然是各處一樣的,他們實在已經就把“好人”的名聲給了儺壽先生,也可以算是難得的一種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斷黑了,街背後的坡上的樹林已經聽到有烏鴉喊著歸林的聲音了,儺壽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