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思中國遊記《阿麗思中國遊記》為長篇小說第一卷,原書無卷次標誌。最初發表於1928年3月10日6月10日《新月》第1卷14號。署名沈從文。1928年7月由上海新月書店初版。
原目:《序》、《她同那兔子紳士是怎樣的通信》、《關於約翰·儺喜先生》、《那一本中國旅行指南》、《出發的情形》、《第一天的事》、《他們怎麼樣一次花了三十一塊小費》、《八哥博士的歡迎會》、《他們去拜訪那一隻灰鸛》、《灰鸛的家》、《“我一個人先轉來”他同姑媽說的》。
原目中《序》書中為《後序》。
後序
我先是很隨便的把這題目捉來。因為我想寫一點類乎《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東西給我的妹看,讓她看了好到媽麵前去學學。是這樣的無目的的寫下來,所寫的是我所引為半夢幻似的有趣味的事,隻要足以給這良善的老人家在她煩惱中暫時把憂愁忘掉,我的工作算是一種得意的工作了。誰知寫到第四章,回頭來看看,我已把這一隻兔子變成一種中國式的人物了,同時我把阿麗思也寫錯了,對於前一種書一點不相關連,竟似乎是有意要借這一部名著來標榜我文章,而結果又離得如此很遠很遠,儼然如近來許多人把不拘什麼文章放到一種時行的口號下大喊,根本又是老思想一樣的。這隻能認為我的失敗。
我把到中國來的約翰·儺喜先生寫成一種並不能逗小孩子笑的人物,而阿麗思小姐的天真在我筆下也失去了不少,這個壞處給我發見時,我幾乎不敢再寫下去。我不能把深一點的社會沉痛情形,融化到一種純天真滑稽裏,成為全無渣滓的東西,諷刺露骨乃所以成其為淺薄,我是當真想過另外起頭的了。但不寫不成。已經把這頭子作好,就另外走一條路,我也不敢自信會比這個為好。所有心上的非發泄不可的一些東西,又像沒有法子使他融化到圓軟一點。又想就是這樣辦,也許那個兔子同那個牧師女兒到中國來的所見到的就實在隻有這些東西,所以仍然就寫下來了。寫得與前書無關,我隻好在此申明一句,這書名算是借重,大致這比之於要一個名人題簽,稍為性質不同吧。
在本書中,思想方麵既已無辦法,要救濟這個失敗,若能在文字的美麗上風趣上好好設法,當然也可以成為一種大孩子讀物。可惜是這個又歸失敗。蘊藉近於天才,美麗是力;這大致是關乎所謂學力了。我沒有讀過什麼書,不是不求它好,是求它也隻有這樣成績,我自愧得很。
說到學力,我沒有讀過什麼書,另外我有點話。我沒有讀書,與其說是機會,不如說是興趣吧。我感謝有幾個我很敬佩的年長先生,在我當完義務兵四年以後,到北京呆著下來,有用物質幫助我讀書的,有用精神鼓勵我向學的;在物質方麵,也許把錢一用我就忘記到腦背後去了,在精神方麵呢,我卻是能很好的把這教訓保留下來:可是我小時候生活太過於散漫,我自己看我自己,即或是頭腦極其健康,我已經成為特別懶於在學問上走路的一個人了。鞭策也不成。生活的鞭策就非常有力,然而我仍就是無用。要我在一件事上生五十種聯想,我辦得到這個事,並不以為難。若是要我把一句書念五十遍,到稍過一時,我就忘掉了。為這個我自己也很窘。生活的痛苦,不是不切身,經過窮,挨餓求人也總有過五十次,然而得了錢又花,我就從不能為明天的事打算過一次。所有的難處,又不是便能全不記到,縱然明白也不能守著某一目的活下來——在這一件事上我卻又很樂於尋找另外五十個目的。脾氣是這樣鑄定,這怪誰?因這脾氣的難改,願意了解我而終於因接近有限,仍然誤解了我對我失望的,長輩是有人,朋友也有人。我可是為這個苦得很。我想我可以自己來自白一下。所謂了解當然不是自白便可以達到的一件事,不過我仍然希望用各樣言語使別人多明白我一點。
我自己,認為我自己是頂平凡的人的。在一種舊觀念下我還可斷定我是一個壞人,這壞處是在不承認一切富人專有的“道德仁義”。在新的觀念下看我,我也不會是好人,因為我對一切太冷靜,不能隨到別人發狂。但我並不缺少一個人的特有趣味,也並不缺少那平凡人的個性美處。真明白我覺得我是無用的人,不與我往來,那不算什麼。真以為我還有些可愛地方,把我看成頂親密的弟兄,我也知道怎樣去同人要好,把全心給他好。若是並不知道我的可愛處,因別一件事生出一種誤解的友誼,在另一時又因另一事生出失望;——這“愛”與“憎”都很苦了我。“憎”實基於“愛”,這在我是有一種正確邏輯;我憎我自己時是非常愛我自己的。我憎我自己的錯誤行為,就比一切人不歡喜我的總分量還多。但是,一種錯誤的輕蔑,從別個人的臉嘴上,言語上,行為上,要我來領受,我領受這個像是太多了點了!使我生到這世界上感到淒涼的,不是窮、不是沒有女人愛我、是這個誤解的輕視。除了幾個家裏的人外,再除了幾個頂接近的朋友,其餘許多的名為相熟的人,就沒有一個說是真能由精神的美質上覺到我是怎樣一個人的。愛不是我分內所有的愛,憎也不是我分內所有的憎,我是就那麼在這冤罔中過活!自然這冤罔是人類極普遍的一種事,不去追究它,則自然就胡胡塗塗過去了。不幸是我又做不到。想懵懂過了,學懵懂過了,然而結果我見我另一種求妥協人生方麵的意誌,慘敗於一樣小小事的推究下,隻作成了痛心人生是可憐的機會。我像是生來就隻有為人輕視的機會的一個人,而誤解的愛憎又把我困著,使我無機會作一個較清靜的人。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生下地來,凡一個人應有的一分驕傲與誇張福氣,到我身上卻找不出!到認識明白我所活的隻是給這樣所謂同伴誤愛誤憎,我除了存心走我一條從幻想中達到人與美與愛的接觸的路,能使我到這世界上有氣力寂寞的活下來,真沒有別的什麼了。已覺得實在生活中間感到人與人精神相通的無望,又不能馬虎的活,又不能絕決的死,隻從自己頭腦中建築一種世界,委托文字來保留,期待那另一時代心與心的溝通,倘若是先自認人生的胡塗是可憐,這超乎實生活的期待,也隻有覺得愈見其可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