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滄海劫難 十(1 / 3)

卷下 滄海劫難 十

從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十幾年的時間,我共發表了三百多萬字的作品。而且,我的每一本 書,都有其題材的獨特性。

我不崇尚於惟題材論。但我卻認為,一個作家的生活獨特,其本身就是文學的富礦。而生活 型的作家,又可遇而不可求。不但對文壇是可遇而不可求,作家本人的生命體驗,亦可遇而 不可求。

我認為:題材獨特的文學作品,僅其題材之獨到,就有其不容忽略的傳世因素。因為,作家 本人一旦離世,便是難以彌補的文學流失。何況,作家的獨特經曆,又如大海的浪花,一閃 即逝而且永不重複。

當然,我不是說我的生命體驗即文學寶藏。但我卻堅信,我的每部作品都有其不可替代性。  早在八十年代初,我就計劃除散見於報刊的作品結集,我將完成的長篇小說共八部。即:山 的係列長篇,如《迷魂泉·雪人》《雪人部落》;海的係列長篇,如《死海掠奪》《百年海 狼》《海狼三友》《狼死絕地》。戲稱為《新編八部山海澱》叢書。

如前所述,開始的《迷魂泉·雪人》《雪人部落》皆很順利。《死海驚奇》雖然難產,後來 經《深圳特區報》等連載,反響也很大。難就難在《百年海狼》,即慘淡營構數十年的《大 破船》。

這期間,有幾次我決心放棄這艘大破船,但詩人李季的影子又決在我麵前出現。欲寫不成, 欲罷不能。內心的苦哀,惟我自知。

最苦惱的是,始終找不到《大破船》所必有的激情與心潮靈動。

另外,父親和母親的相繼去世,以及不可避免的家務糾紛也影響了我的創作。

尤其是父親的死,使我感到人生的莫大悲哀。論體質,他活到八、九十歲應毫無問題。但“ 文革”後的政治寬鬆,卻樂極生悲的縮短了他的壽命。

人,沒有受不了的罪,卻有受不了的福。我發現,他的心情從沒曾這樣的好。即便是解放前他事業最發達的時期,精神也總是處於 弱肉強食的緊張狀態。解放後的政治氛圍,就更有無形的壓力。現在,他還有什麼憂慮可言 呢?

“哈酒!”他睜開眼便嚷。尤其補發多年欠發的巨額工資之後,他的最大享受就是頓頓有酒 。很快,他的精神便不正常。就是前麵所說的怪病。醫生說是老年人的腦血管硬化,我卻認為是酒精中毒。

為防止他的病情惡化,母親便限製他喝酒。於是,便舞刀弄棒,把母親打得滿胡同跑。而那 些曾視資本家為階級敵人的街道大娘,又懷疑我母親的不婦道。

所以,母親的晚年,活得也很累很委屈。經常背著人抹眼淚。

終於,父親臥床不起了。但仍倒驢不倒架,稍不隨心,便嚷,便罵。

彌留之際,仍雙目怒睜。仿佛渴望什麼,卻又不曾如願。一天,晚上九點多鍾,我為他理發 淨麵。我突然心頭一動:他莫非想海?我知道,凡海狼,臨終最大的願望就是落葉歸根。而 父親的根,若不是遠在旅順口的龍王塘,也應該是我出生地海狼窩鋪的那片絕地?

傍天亮時,我夢見父親來找我。說他要去絕地了。說著,他還落了淚。妻醒了,也說剛夢到我父 親。為此我不勝驚愕。跟著,我的大妹夫來報信,說我父親已然咽氣兒。時間,與我的夢巧合。

 可惜,當時尚無骨灰投放大海的易俗新風。否則我會主張父親魂歸大海的。最後,與北京的 大哥商議,決定在北京西山的金山陵園買了塊墓地。等我母親百年之後,與父親以及北京的 大媽同穴合墓,也算彌補這夫妻三人的生多分離。至於葬在青島的小媽,由於諸多不便,暫 難動遷。也隻能生不分離,死分離。這也是月有圓缺情理必然。

母親的死,是因為腦血管的破裂。本以為,父親去世後,她可以安享晚年。但她也犯了心情 過於寬鬆之大忌。她喜歡打牌,經常連飯也顧不上作。終於,左眼突然失明。急送醫院,待 意識到腦血管的問題時,已無藥可治。臥床一年,我們幾兄妹便輪流值班。我離得最遠,每 天往返騎車兩個小時。累極、苦極、心情煩燥之極,不僅長篇的《大破船》難得投入。一般 的報刊約稿,也無此心情。

守在母親的病榻旁,我想的最多的是故鄉山坡上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墳。

不久前,母親還計劃讓我的女兒王顏陪她回故鄉探親。她那唯一的姐姐,即我大姨雖然已不 在人世。但她的兒女尚存。我大表姐亦常寫信邀她返鄉。母親唯一的一次返鄉,我女兒三歲 。現在,女兒已到婚嫁的年齡。

除了家庭的諸多不幸,影響我創作的,則是越來越複雜的文壇名利場,和發展到你死我活的人際關係 。

天津尤甚。天津作家的派性矛盾,在全國也是久負盛譽的。由於一提到這些就頭疼,最好不 去涉及。但人在文壇,身不由已。何況,九河下梢,文霸文痞又欺行霸市,想潛心創作是不可能的。為此,我曾心灰意冷,準備脫離文壇。卻欲罷不能-------

終於,我的《大破船》要應運而生了。

1995年的春天,我突然接到《人民文學》編輯部的電話,邀請我參加他們與《中國海洋石油 報》合辦的“愛我藍色國土”的海上筆會。開始,我尚猶豫。因為“文革”之後,筆會成風 。平均每年我都會收到幾份筆會的邀請。參加多了,也倒胃口。雖說所到之處皆派遊勝地, 但與會的各路神仙也著實讓人心煩。但考慮到可順便探訪當年我沒見到的鑽井隊長李紀紮時 ,便欣然赴會。

到塘沽,先下榻於海上石油公司的賓館大廈。若沒記錯,這兒曾是當年我住過的海洋石油勘 探局。當我步入賓館客房時,突然有人向我走來,並呼喚我的名字。

那聲音好熟。

“我是匡滿呀。家斌,你不認識我啦?”

嗬,匡滿!我怎能忘記你呢?六五年,我初涉文壇,為《人民文學》寫《聚鯨洋》。你曾伴 我度過一段最難忘的美好時光。尤其在改稿的過程中,你曾幫我消除了多少煩燥與苦悶。分 別時,記得我還與你相約渤海灣……

一晃,三十年。我和匡滿的緣份亦如曇花一現。

相約不難相見難。人世情緣由誰定?

整整一夜,我和匡滿皆感慨萬端。後來,去海上鑽井平台的拖輪上,又在海風凜凜的後甲板 上聊得難以盡興。話題自然又離不開海,卻又不能不浸透著比海水更苦澀的坎坷人生。同時 得知,這些年來,他始終在《文藝報》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編輯。後來,又調到《華聲報》 。但在為他人作嫁衣的餘暇,又見縫插針地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小說和報告文學。而 且,不久將調《中國作家》任副主編。

相見恨晚,有多少知心話想說。遺憾的是,筆會隻有短暫的兩三天時間。而且,我和他要去 訪問的,又不是同一座鑽井平台。

我很難形容被軟索吊藍懸掛在碧海晴空時的複雜心情。雖然我曾無數次船行和捕撈過這片被 海狼們稱為拆船灘的麽鬼海域,卻從不曾在數十米的高空中如此悠然自得的欣賞詭譎多變的 渤海曹妃甸。我也很難相信,那無風浪三尺的海麵竟然變得如此妖嬈如此恬靜。而三十年前, 那噩夢般的滄海萬世劫就發端於距此不遠的海床深處。再就是那連續三次的特大海難,和渤海二號鑽井船的沉沒。在山 巒般的渤海十號鑽井平台上,我很難想象,這龐然大物轟然傾覆是何種情景,而海的力量又 是何等的驚人!

夜晚,與我同來的柳溪、王扶兩位大姐都酣然入夢。我悄悄走出船艙,到高聳於夜空的直升 飛機平台上盤腿打坐,遙祭冥冥中的海狼亡靈。千百年來,為開拓桀鼇不馴的大海,有多少 錚錚鐵骨的海狼葬身於幽幽的海底?這恐怕是後世人所難以了解的。

悲愴之餘,又不盡的欣慰。因為,海給我的不僅是創傷,海給予我更多的則是夢幻和期望。 海使我充分享受海狼生涯的特殊氛圍。還有那萬古不朽的大海故事。否則,我又怎能成為貨 真價實的海狼作家?否則,我又怎能創作出任何人也替代不了海之文學?轉天,在碼頭我發現一個人向我走來。“我就是您要找的李紀劄。”他說。象夢,又不是夢。我淚眼朦朧了:“我總算找到你了------就在這兒,我等了你三天三夜。”

從海上鑽進平台歸來,心潮仍久久難以平靜。這時,突然接到匡滿的來信和電話,說我倆能 在海上重篷,純屬一種難以切割的緣份。他告訴我,返京後已到《中國作家》任職。這也是 馮牧病重時的決定。他希望我能在《中國作家》上發表作品。他在電話中說:“記得你說過 ,正創作海的長篇係列?”我說是。“能不能在出書前,先讓我們看看稿子?”我不無遺憾地 告訴他,此稿早已有了“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