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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秋

一年四季中,李老師最喜歡秋季。

這個城市,是典型的大陸性氣候。夏天熱,冬天冷,春天倒是桃紅柳綠的,偏偏又多風沙,風起沙至,昏天昏地的,把人的興致都弄沒了。然而,它的秋天卻是無可挑剔的,氣溫適宜且不說,更何況天高雲淡,風和氣爽,單是那藍瓦瓦的天就叫人心情舒暢,精神備增。本地人邀請遠方親朋來做客,喜歡把日期定在秋季。學校也習慣把一些較大的活動安排在這個季節。

開學不久,這所中學就有一個團體操比賽。這是上個學期快結束時,就開始醞釀的。每個班都憋足了勁兒,誌在奪標。李老師也像十幾歲的孩子一樣心盛,見縫插針,勁頭十足地幫著班長王欣搞操練。大凡當老師的,沒有這種心氣兒,總是當不好老師的。然而,真到了比賽的那一天,她卻焦躁得恨不能退出比賽才好。

初二?三班做完,就該輪著自己班上場了,但班裏還缺著一個學生。那個何傑不知為什麼竟遲遲不到。李老師頻頻引頸四處探望,可哪兒也沒有她的蹤影。這孩子,

該不是又故意找別扭了吧?

李老師的估計不是沒有根據的,何傑的脾氣古怪得令人難以捉摸。她一向與班長王欣不和,昨日為了集合時間,兩個人又爭了起來。李老師剛批評她幾句,她就撅著嘴跑了。

“方蘭蘭,何傑上哪兒了?”

秀氣的方蘭蘭飛快地抬了一下月牙似的眼睛,不情願地說:“我哪兒知道。”

但她的神情分明表明,她不僅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〇

何傑和方蘭蘭拜過小姐妹,這還是王欣報告給李老師的。她們用橘子汁代酒,學著古裝戲裏的樣子,換了帖。她們和王欣鬧翻,起因就為此事。“克格勃”,她們這樣罵王欣。在她們這一群中,這無疑是最嚴重的罪過,最惡毒的咒罵了。

拜小姐妹的還有小胖子朱學敏,沒等李老師問她,她扭頭裝出一副專致的樣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遠處的旗杆。

李老師覺得一陣燥熱。沒錯,何傑這是存心給人難堪呢。

“王欣,你去找找。”

隊列中應聲走出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她挺拔、勻稱,有一張伶俐的小臉兒,有些發黃的頭發很帥氣地用一根淺粉色的綢帶束成一把,神氣地在腦後蕩著。

小姐妹們馬上露出一種譏諷,甚至幸災樂禍的神氣。當然,王欣是找不到的。一個人想躲藏,十個人也難找尋。

王欣滿麵通紅地在校園裏跑了一圈,還出了校門在馬路上張望了一番,做的全是無用工,一無所獲。

一陣掌聲響過,初二?三班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下場了。

體育王老師在操場那一頭,拚命地打著手勢,催促初二?一班做準備。

李老師生氣了,她把短發往耳後一甩:“整隊!”

少一個就少一個吧,事到如今,用泥現捏一個也來不及呀。

怪,隊伍突然騷動起來,同學們都把頭往後擰。

又出什麼事兒了?”

李老師順著孩子們的目光望去。天呀!她差點兒驚叫起來。

何傑像是從地底冒出來似的,已經站在隊列裏了。

這是個發育得很好的姑娘,儼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像平日那樣,揚著下巴,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傲氣,站在隊伍的最後邊。

李老師不見猶可,一見頓時火冒三丈。她穿的是啥?一件紅得晃眼的襯衫,在一片雪白的襯衣中,像一團烈火,一麵旗幟,是何等的耀眼刺目。

四下觀眾指指點點,操場上響起了一片嗡嗡聲。

入場的樂曲奏響了,何傑一本正經地揮著雙臂,起勁兒地踏著步子。口號聲一起,她立刻賣力地運動起來。

李老師身體一晃,虧得扶住了爬杆,不然,她會倒下去的。

“何傑。”李老師極力控製住自己,沙啞地喊了一

聲。

何傑站在跑道邊兒,她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同學們怨忿、沮喪的目光,正興致勃勃地與小姐妹們大聲地議論別個班級體操的優劣。

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李老師恨恨地想,她斷送了全班人的努力、希望,瞧她那神態,竟然一點兒內疚感都沒有。

聽到喊聲,何傑回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似乎在發問:找我?有事兒嗎?

她還裝糊塗!

“你過來一下。”

李老師把何傑領到一邊。雖然已是公開的秘密,但她仍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下訓斥一個學生。

朱學敏緊張得眼睛都瞪圓了,幸好方蘭蘭抓住了她,要不,她會衝過來與何傑站並排的。生死與共嘛。

“你為什麼不穿白襯衫?”李老師感到心裏很沉重。“我沒有。”何傑輕鬆地說,“整個夏天,您見我穿過白襯衫嗎?”

“你可以借一件。”李老師皺起了眉頭。

“借不到。”何傑幹脆地說。

“你說謊,”李老師心口像被誰揪了一把,“你根本沒有去借。”

何傑下巴一揚,但看到李老師痛苦的神情,歪了一下頭,不坑氣了。

王欣擠過來,她氣憤極了:“我們班就壞在你身上了,你一點兒也不珍惜班級榮譽。”

“班長,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沒有看到我做操時有多認真呀。”何傑嘻笑著爭辯道。

“我昨天還特地通知大家,要穿白襯衫,

“你說話的時候,我不在教室,沒聽見。”

“哪次大活動不都要求穿白襯衫的嗎?”

“班長,你這個觀點有問題。你把服裝看得太重了。服裝整齊當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人,人的精神。你平時口口聲聲說,無論什麼事,關鍵是我們要把功夫下到。我今天雖然沒有穿白襯衫,但做操時,我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你該表揚我才對……”

“你你”

王欣一激動就說不出話,而何傑正相反,興奮時比平日能說十倍。

周圍的人都圍了過來,遠處觀眾的注意力也受到了影響。體育老師吹起了尖厲的哨聲,以示警告。

“別說了!”李老師終於克製不住了,她傷心地說,“何傑,你晚上躺在被窩裏時,再好好地想一想,回頭咱們找時間再談。”

何傑馬上被方蘭蘭、朱學敏擁走了。倒是王欣,還站在那兒,為這次意外的失敗流開了眼淚。

初秋的夜幕垂下來了,它像藍霧一樣籠罩著街道和高聳在兩旁的樓房,霓虹燈像一群調皮的娃娃,爭著向過往行人眨著五顏六色的眼睛。

和同學們分手後,何傑慢吞吞地走著。她並不著急回家,但這段路還是很快就走完了。她隻好皺著眉頭掏出了家門鑰匙。

媽媽又不在家,她照例在鍋裏給何傑留了飯菜。又是炒土豆絲兒,千篇一律,叫人愈發感到日子的單調、乏味。剛才何傑還覺得自己餓得能吞下碗去,現在卻一點兒胃口也沒有了。

下午,那個小小的惡作劇帶給她的些微歡快,早拋到爪窪國去了。她悶悶地打開書包,想做功課,但總定不下神來。她隨手抓起一本書,沒看兩頁,又覺得書上的字麻麻的一片,讓人心煩,氣得扔到了一邊。她感到沙發有刺,房間裏的空氣令人窒息。她幾次跑到過道上,但究竟要幹啥,自己也不知道,於是幹脆賭氣裹著夾被躺到了床上。

屋裏真靜。

她手托腮幫,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耳朵卻聽得見各種各樣的聲音。乳乳的是排子車從窗前拉過;沙沙的是小臥車的行駛聲;對門的小光走路腳下像安了彈簧,達達的響;張叔叔身體不好,拖著腿走路,趿啦——趿啦——。

何傑也奇怪,這一年多來,自己的聽覺怎麼變得這麼好。

有人在敲門。

敲得那樣的拘謹、小心、膽怯。

是爸爸。他準又忘了帶鑰匙。

何傑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迅速地理了理頭發,把門打開一條縫兒,側著身擠了出去,隨即又反手把自己的房門在身後掩好。雖然她知道,爸爸是不會進來的。

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因為找不下房子,兩人仍住在一個單元房裏。

爸爸很愛何傑,但離婚時,他堅持要了弟弟米米,說米米是“劉家的根兒”,於是,何傑跟媽媽姓了何。

為此,何傑對爸爸總有一股氣,但見到爸爸,又感到心口發緊,心跳都加快了。

“小傑。”爸爸輕輕地喚她,好像怕驚動了誰,“你在幹啥?”

“不幹啥。”何傑無精打采地說。

“作業做完了?”

何傑責怪地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爸爸一愣,理虧似的苦笑了一下,沒有再問。

“給。”他遞過一包栗子糕。他的指頭發出一種淡淡的煙味兒,盡管過廳裏的光線很暗,何傑還能依稀辨出他指頭上被煙熏出的黃色。

何傑凝視著這雙熟悉、親切的手,她感到自己的心像奶油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融化開了。她鼻子一酸,非常想哭,她想把自已整個兒埋進這雙手裏,大哭一場。

但她沒有這樣做,相反,她把肩膀一縮,和這雙手、這種氣味拉開了距離。

爸爸不出聲地歎了一口氣,把栗子糕往她手裏一放,轉身要走。

“爸爸。”何傑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

“嗯。”

“米米好嗎?”她最愛弟弟。她比弟弟大九歲,幾乎是她把弟弟抱大的。

離婚後,爸爸一個人帶不了米米,把他送到奶奶家去了。

“挺好的。”爸爸說得毫無生氣。

“他什麼時候回來?”

“你要想他,下個星期我去接。”爸爸黯然地說。何傑咬著牙,默默地站著。突然,她跳了起來,緊緊地摟住了爸爸的脖子,把臉兒貼在爸爸毛茸茸的臉上,生硬的胡茬紮得她生疼。隨後,她撒開手,像一條受驚的魚兒,刺溜一下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垂著頭,長久地站在門背後,良久,才聽見爸爸沉重的腳步聲慢吞吞地朝對麵房間響去。

何傑把自己狠狠地摔倒在床上。媽媽,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她看看桌上的鬧鍾,八點一刻。才八點一刻,時間過得太慢了!

一分鍾後,她鑽進了被窩。

燈熄了。一縷白光通過窗戶照了進來,屋裏的一切在夜色中顯出朦朧的輪廓。

“睡著,馬上睡著!”她命令自己。

睡夢中總是愉快的。她做過一個快樂的夢,至今也難以忘懷。

他們一家人去劃船,一隻好漂亮的船,白得像隻天鵝,槳是紅色的,一池湖水,碧瑩瑩的叫人心醉。爸爸隻穿著一件小背心,袒露著兩條肌肉鼓鼓的胳膊,雙手搖槳。媽媽打著花傘,摟著弟弟坐在船頭。何傑小心地趴在船舷上,把手指放到水裏。驀地,船頭出現了一個旋渦,船兒滴溜溜地打起轉來,轉得飛快。但是,一家四口反倒哈哈笑了起來,弟弟幹脆拍起了巴掌……

何傑醒來後,久久地想著這個夢,久久地想著坐在船頭的弟弟,然後哭了好久,哭得好厲害。

爸爸、媽媽就是怪,為什麼一定要離婚?

她問過媽媽,媽媽說這是大人的事,說了小孩子也不懂。

這怎麼隻是大人的事兒呢,中間不是還有何傑和弟弟米米嗎?

咳,想這些千什麼,還是想想李老師明天會怎麼整治自己吧,今天,可把她給氣壞了。

說實在的,李老師這個人不錯,比初一上學期那個班主任張老師強多了。張老師要瞧見不按她主意行事的同學,就像見了仇人,橫挑鼻子豎挑眼,一說話能把人噎個半死。

李老師平時還算公平,但一到關鍵時刻,就愛聽小彙報。當老師的好像都有這個毛病,而且一聽就信,一信就急,一急就批評人。

今天的事兒是做得有點兒過分了,但這不能全怨我呀?最可恨的是王欣,她才該負主要責任,為什麼事事都得由她說了算,事事都得由著她?想得美!

朦朧中,門輕輕地打開了,一隻手拂到了她的臉上。媽媽回來了。

何傑沒有睜眼。她知道,隻要她一睜眼,媽媽馬上就會縮回手去。何傑己經過了讓人親昵撫弄的年齡。她要睜開眼,兩人都會感到不自然。但她喜歡媽媽這樣撫弄她,這使她感到溫暖、踏實,一切憂慮也由此雲消霧散。她安定下來了,真正地睡著了。

太陽出來了,玫瑰色的朝霞輝映著大地,世界仿佛一下子漂亮起來了。

小姐妹們照例又來招呼何傑一起去上學。

“何傑——。”

“何傑——。”

她們像一對快樂的小鳥,清脆地呼喚著。

“哎一來了!”何傑拉著長調,應得又脆又甜。方蘭蘭穿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朱學敏著的是白上衣,一條短得過膝的淺花裙。

三個女孩子走到一起,沒等開口,就哧哧地笑開了。“小傑,上學去?”胖胖的郭奶奶剛打回豆漿來。她和何傑家是多年的老街坊,用她的話說,她是看著何傑長大的。

何傑樂哈哈地應道:“嗯。”

“走得好早呀!”

“不早了,比平常還味呢。”何傑一邊一個,挎著方蘭蘭和朱學敏。三個烏黑的小腦袋馬上聚到一起,熱熱鬧鬧地談起除了她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以外,誰也不會感興趣的種種事情。

“可憐呀,”郭奶奶心腸軟,望著三個姑娘的背影對旁人說,“她呀,就怕自個兒呆著。也難怪呀,這年紀經不住孤單,找個伴兒比吃肉還要緊,哪像我這七老八十的。”

“給。”何傑把爸爸昨天給的栗子糕慷慨地分成三份兒。

“嘿,還是桂順齋的。”朱學敏發出一聲歡呼。

她對各種能入口的東西都抱有濃厚的興趣。一種喜歡、滿足的神情使她的小圓臉都放光了。她馬上很響地嚼了起來。她長得算不上漂亮,鼻子扁扁的,鼻梁上還有許多明顯的小雀斑,人又胖,但她的孩子氣與她的外形很吻合,使人感到十分可愛。

方蘭蘭是另一類型的女孩兒。她秀氣、文靜、敏感,很有點兒詩人氣質,特別是那雙月牙形的眼睛,一望便知這是個聰明而富有情感的姑娘。許多人對她和何傑攪到一起覺得很不理解,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方蘭蘭。方蘭蘭博覽群書,感情細膩,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她還是一個地道的武俠小說迷,她對那些武藝超群,好打抱不平的俠客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覺得何傑正直,講義氣,比那些假模假式的,專看著老師眼色行事的“好學生”、小幹部強多了。所以在眾多驚詫、迷惑的目光中,她毫不猶豫地舉起了盛著橘子汁的酒杯。她外表綿綿乎乎的,其實外柔內剛,特有主意。

“給。”何傑把另一塊栗子糕塞了過去。

方蘭蘭不好意思地推辭道:“我剛吃過飯。”

“得了,撐不死的。”

方蘭蘭文靜地笑了。她知道再推辭,何傑就要生氣了。她把書包往背後推了推,用牙尖兒,一點兒一點兒地咬起糕來。

她們總選擇一條很特別的路線去學校。本來有一條近路,隻要順著馬路走兩個路口,然後穿過一條小胡同就可以到達校門口。她們走的路要遠得多,一直繞到馬路那頭的河邊,再順著盡是礫石,走起來咯吱咯吱直響的河岸,快樂地、不慌不忙地走著。

這條河叫金鍾河,河不寬,飄帶似的向遠方蜿蜒伸

去。

初秋早晨的河畔簡直美透了,太陽己高懸在明淨的晨空,閃著晨星露的草叢散發出芬芳的氣息,波光粼粼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小鳥唧唧唱著,在綠樹間飛來飛去,晨風則為它們助興,把樹枝搖得沙沙直響。

方蘭蘭常常會停住步子,一動不動地站上半分鍾。“是你嗎?故鄉的河。”她讀過一首詩,這是開首的第一句。那時,她還抱怨,寫的是啥,淡如白水!然而,每到金鍾河邊走一遭,她對這句詩就有一種新的理解。她覺得這句詩很好地表達了外出遊子剛剛踏上故土,那種驚喜欲狂,難以言傳的豐富情感。她甚至認定這個詩人一定是她的老鄉,詩人描寫的河,就是金鍾河。

朱學敏也特別喜歡這種跋涉。她不僅好吃,而且好睡,無數人的經驗雄辯地證明,這兩項無論缺了哪一項都是胖不起來的。每天少睡一刻鍾至半個小時的黎明覺,與小姐妹們一起來走這段路,對她不可謂不是一個犧牲。然而,一到這兒,叫涼爽爽的小風一吹,她高興得隻想唱,隻想跳,加上有何傑、方蘭蘭做伴兒,她認為這個犧牲還是很值的。

何傑主張每天繞著走,也有她的道理。每個寂寞的黃昏後,她心裏總是惶惶的,充滿了種種不安,恨不能大喊一通才好。她渴望友誼,渴望溫暖。每天和朋友長長地走上一段路,讓她感到輕鬆、寧靜、充實。

這會兒,朱學敏已經把自己分內的栗子糕消滅了,她斜眼瞅著何傑手裏沒動過一口的那一塊,用力咽了口唾沫。

何傑早把她的心思看穿。她近乎妒忌地想:這家夥活得太輕鬆了,除了惦著吃,還有什麼別的心思?

“夠了!”她粗聲粗氣道說,“再吃,你就要走不動了。”

“你說什麼呀,”朱學敏立刻大叫起來,“我說話了嗎?”

方蘭蘭也打趣她:“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呢。”

“瞎說,瞎說!”

“你若不要,我收起來了。”何傑又戲弄地來了一

句。

“你收吧。”朱學敏言不由衷地說。

何傑沒有往日那樣,邊挖苦邊把吃食遞過去。她真的打開一條手絹,包好栗子糕,放進了書包。

朱學敏隻好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太陽升到了樹梢,她們已經走到了學校所在的那條路,周圍的學生明顯地多起來了。小姐妹們昂著頭,胳膊又緊緊地挽在了一起。那份親熱,誰不眼紅?

在就要邁進校門的一刹那,何傑的手鬆開了。在熙攘的人流中,她看見一個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逆流而行。

“怎麼啦?”朱學敏詫異地用胳膊拱了她一下。

“沒什麼。”何傑淡淡地說,她抽出了手,“你們先走一步,我馬上來。”

“上哪兒?”朱學敏喜歡刨根問底。

何傑不耐煩地甩了一下手:“我有事兒。”

方蘭蘭拉起朱學敏:“好,我們走了,你別遲到。”

何傑站在那兒,看著兩個朋友拐進了教學樓,這才緊走了幾步。確信沒有人在注意她,千脆小跑了起來。

“喂,”她輕輕喚道,“小不點兒。”

“是你,大姐姐。”那個小身子轉了過來,歡喜地叫著。

這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細細的身子偏偏背個很大的書包,愈發顯得有趣可愛。

男孩真摯的表情,大大地感動了何傑。

兩道分得很開的眉毛,說話時就會好玩兒地揚起來,他多像小弟米米!她盯著小不點兒,不,她盯著的是自己的親弟弟米米。刹那間,從弟弟生下來,到他不得不離開她之前的一切,都在她眼前晃動起來。

“姐姐,姐姐!”好像弟弟在親切地喊她。

何傑的心一陣緊縮,激動得淚眼模糊,渾身發顫。

“大姐姐,你哭啦?”小不點兒小心翼翼地問道。“啊,沒有……”

何傑一抹眼淚,情不自禁地蹲了下去,緊緊地摟著小不點兒。她覺得,她摟著的是自己的親弟弟。此刻,她那充溢著思念的苦澀的心靈,舒展了許多。

“上學去?”何傑抬起頭,聲音柔和地問。

“嗯。”小不點兒有些詫異,但信賴地由她摟著。

“媽媽怎麼不送你?”

“媽媽沒空,媽媽要上課。”

“真了不起,那麼小就能自己上學校。”像大姐姐對待心愛的小弟弟,心緒平靜了的何傑做出了誇張的表情,大聲讚揚道,站了起來。

小男孩快樂得什麼似的,用手抓著鼻梁,馬上迫不及待地表揚起自己來:“我們老師也說我勇敢。我們班好多好多同學都讓大人送,有的還是爸爸媽媽一塊兒送。老師說,看,小亞多棒呀。大姐姐,昨天我得了三朵小紅花,一朵是紀律小紅花,還有兩朵是語文作業、美術作業得的……”

“好了,好了。”何傑不得不笑著打斷了他。路上的學生明顯減少了,“以後姐姐再聽你講,要不,你要遲到了。”

“大姐姐,什麼時候再能看見你?”

“你想見我時,我就會來的。”

“不騙人?”

“不騙人!”

“太好了!”

何傑拿出了栗子糕。

“我不要。”小亞把手背在身後,撥浪鼓一樣地擺著頭,“媽媽說了,不能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這是大姐姐給的,沒關係。”

暗紅色的栗子糕在陽光下發出誘人的琥珀色的光。男孩兒動搖了,但他還無力地嘟囔道:“不,不嘛。”“你再不拿,大姐姐生氣了。”

見小男孩兒一愣,何傑又禁不住嘎嘎笑了。她抓過男孩兒的手,把栗子糕往他手心一拍:“上課時不吃,好嗎?”

“好。”

“快走吧,當心汽車。”

“大姐姐再見。”小不點兒含糊不清地說。他已經把栗子糕咬了一大塊在嘴裏。

“小不點兒,再見。”

小亞走出一段路,回頭看,大姐姐還站在那兒望著自己。小不點兒高興極了,一蹦一跳的,偌大個書包有節奏地彈跳著,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屁股上。

小不點兒看出來了,大姐姐喜歡他,他很願意別人喜歡他。他知道,大姐姐會一直站著,等他走得看不見了,才肯離去。於是,他跳得更歡了,嘴裏還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