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下我最該寫的,是一本關於瑜伽體驗的書。從為何有如此想法開始寫起。我可能會講到花錢流汗的重要。當然了,也會有些愛情的花絮穿插其中——這肯定與我真實生活風馬牛不相及,我敢保證。至於數量麼,至少可以印到三萬冊,出版社答應了。他們等著呢。我打算讓編輯繼續等下去。編輯總歸是有耐心的,我想。那就先寫這個中篇吧。
寫這個中篇的念頭,產生在9月25日下午。念頭產生的一個小時之前,我和三個同事坐在作協食堂裏,我們議論著陳良宇,我們都說著普通話。我們坐在小廳裏,圍著一張四方桌,那比在外大廳坐成一排說話舒服得多。那時我剛開始在大學裏念“文藝學”的研究生,那些專業術語既不迷人也不可愛,但我得頻繁地見到它們。我壓根沒有想到我將動筆寫個中篇。告訴我明年有中篇寫作大賽的那個男人並不是我的同事,他的辦公室在我的辦公室隔壁。他走進來,站在我旁邊,對我說了這件事。你怎麼又走神了?我男友問我。吃晚飯的時候,我在想我的中篇。
在這個四萬字的中篇裏,我想描寫我的女班主任們,由於她們的嚴厲,引起我青春期自以為地動山搖的叛逆。我會描寫其中一位推搡我,書包裏的東西掉了一地的情景。她不知道有幾件是我從一家小雜貨商店裏偷來的。我第一次偷的東西是隻橘子。我偷了一個星期,坐在板凳上的胖老太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古怪,我害怕她告訴我母親,她會把我打得疼上好幾天。我換了條路去學校。我打架時摔破了臉,被一個體育老師送進了中山醫院,我告訴醫生,不要通知我母親。我的右臉被縫了七針,我母親哭著把我領回了家。我以前沒有想過我母親會哭。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酷一點,我總是一身白或者一身黑,鼻梁上再架一副矯正近視的黑色蜂窩眼鏡。當我意識到我長得太矮了,隻能站在倒數第二排的時候,我很沮喪(我倒從沒為我的小乳房感到自卑過)。我念初中時的那幾位女班主任一年兩次把我送去滬警會堂的主席台,她們讓我寫感激涕零的報告,我想回家,但我得先在她們的監視下寫完,她們逼我放棄體育課,告訴我得在念完報告後深深鞠一躬。“感謝黨和人民給了我們全家陽光雨露般的溫暖”。每次都在稀稀拉拉的掌聲裏結束。我想我已經在第一本小說裏描寫過這些。我初二的時候來了月經,當時正好在家裏。我找了不少書看。早自修時我開始在課堂上想像我的女班主任在被窩裏的樣子,與一根不太好看的陽具混雜在一起。夜晚她勤奮喊叫。她才起床不久。我可以從小學一年級,因為我家窮,不顧我一臉的失望,不許我和全班一起遊覽浦江的那位開始寫起。幾天前的傍晚我經過那裏,順便散了散步。喇叭裏的女人不時號召遊客上去玩玩。那是幾艘舊輪船。稍遠一些的江麵,一些輪船搖過,就像挺著大肚子過街的孕婦,與此同時乞丐和小販長久地廝磨著我。你打算寫回憶錄?這些不愉快的記憶會產生特殊的文學效果嗎?一個記仇的形象,這不太好,我朝我男友點點頭。
為了紀念我一點都不駭人聽聞的童年,我寫了不少東西。我母親發現我在書裏仔細描繪她如何打我時,臉色還是很好看。棍棒底下出孝子,她笑嘻嘻說道,你看你都不用擔心寫不出東西。確實,說起我母親對我的體罰,我馬上就可以口若懸河。臀部以下三分處,最吃痛,但不傷筋動骨,是最適合挨打的部位,挨打時小孩應該趴在長凳上,不能亂扭亂動,以免用力不均。我母親有幾次向鄰居傳授經驗,她們個個聽得點頭稱是。這有損我的隱私權,我跟她抗議過。你去申請解除收養關係好了。我母親知道法庭的門在哪,我隻知道青少年心理熱線的電話號碼。登報解除可不可以?那你得花錢。我沒有錢。我悲憤地跑出家門,跑到街心花園裏,在一群小孩中擔任了領袖,用小石塊狠狠打擊了另一群,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我上初中後我母親當眾打過我一次。我作業做得飛快,當同學問我借回家抄時,我總是二話不說就把作業本給了人。我母親知道後,當著校門口滿滿一堆學生老師的麵,把巴掌揮到我的臉上,我當即決定不跟她說一句話了。忘記我自己的誓言隻用了兩天。你新的中篇就叫《挨打》吧,我沒意見。我母親表示支持。
但我想寫一個我無法預料的作品。在這個作品中,我不打算玩弄技巧,我也不會像幾年前寫作時那樣,盡情發泄我那壓抑已久的情緒,那時故事在我心裏亂說亂動。自從我迷上法國新小說後,故事比筆調冷得更快。隨著年齡增長,我對寫作環境的要求也提高了。但那些會打斷我,妨礙我專心挑選詞語的人是不會消失的。比如每天上午十點半過後(我剛準備投入寫作的時候),我所在的這層樓麵,就會出現一個學拉小提琴的家夥,他傻嗬嗬地練著那幾段,斷斷續續持續到下午三點。我把他想像成一個胖嘟嘟的五歲男孩,他怎麼可能成為未來偉大的小提琴家?我男友倒喜歡,他小時候想學鋼琴,他媽媽把他送去練了柔道。希望他在她眼前消失,我相信這是她的初衷,為了不讓他的丁丁冬冬影響她做飯的好情緒。那時她臉蛋和身段都還漂亮,和自己第一任黑人丈夫離了婚,迅速和一個法國同胞結了婚。她從沒想過把自己的混血黑姑娘培養成一個小提琴手。至於她的小兒子,柔道顯然能釋放過剩精力。小提琴我不討厭,但就在文學作品裏出現好了,“梁祝”得去音樂會聽吧,我怎麼能在噪音裏寫作!我用不高興的語氣說道。你眼睛裏隻有寫作,你不愛我,將來也不會是好母親。我不反對我男友的抗議。你最愛的人得是你自己。這是我母親說過的話。如果我有了小孩,會不會為他破例?不過眼下離那一天還遠。我更希望能隨我心欲消失的是我男友。他太熱愛音樂了(這讓他彌補了自己童年的遺憾),他剛買了吉他。傍晚五點鍾開始,我就得忍受他法語情歌的舒緩節奏。有時他剛下班回來,就在客廳裏打起遊戲。他用操縱杆拳打腳踢,揮刀,射擊,得射到腦漿迸流才算徹底消滅一個斧頭鬼。他為什麼不喜歡種種花草養養金魚?有天晚上他說起他十八歲前的鄉村生活。農場裏有牛有羊,還種了很多香草。他母親自己擠奶做奶酪。第二天我給他帶回來一盆“百裏香”一盆“迷迭香”。我姐姐的名字就叫“迷迭香”(Rosemary),他對我說。兩個月後那些香氣撲鼻的綠葉兒枯死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