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人的長短(1)(1 / 2)

李國文

唐貞元十八年五月(公元802年),時值初夏,風光明媚,初露頭角的韓愈,作華山遊。那年,他三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紀,何況剛剛拿到太學裏的四門博士委任狀,情致當然很好。雖然四門博士,約相當於今天的研究員,在冠蓋滿京華的長安,屬較低職位,不為人待見。正如時下有的人在名片上標出“一級作家”字樣,會有人因此將他,或她,當作一盤菜嗎?不過,京師官員的身份,對一個苦熬多年的文士來說,也算討到一個正果。做一名公務員,古今類同,在有保障這點上,總是值得欣慰的事。

他從唐貞元二年(公元786年)來到京師應試。此乃全國通考,要比當下高考難上十倍,他用六年工夫,一連考了三次,都以名落孫山告終。直到唐貞元八年(公元792年)第四次應試,老天保佑,得中進士。隨後,他又用了十年工夫謀官,中了進士,不等於就可以到衙門做事,還要參加遴選官員的考試。隻有成為公務員,方可留京或外放。唐代的科舉,一方麵要有學問,一方麵要靠關係,且後者甚於前者。韓愈是個弱勢考生,一無門第背景,二無要人薦舉,不過他性格倔強,相信自己本事,三次參加吏部博學鴻詞科會試,三次撲空。不認輸的韓愈,接著上書宰相,陳述自己的能力和品格,足堪大用,求其擢拔,不知是宰相太忙,還是信未送達,寫了三次信,都石沉大海。看來命也運也,難以強求。

正好,宣武軍節度使董晉赴任,需要人手,他投奔而去,在其手下任觀察推官。後來,董晉病故,他又轉到武寧節度使張建封屬下任節度推官,不久,張建封也病故了,不走運的韓愈連一個小小的法官或者推事,也幹不成,隻好回到洛陽賦閑。總而言之,從貞元二年到貞元十八年,他有一首《將歸贈孟東野房蜀客》的詩,其中一句“倏忽十六年,終朝苦寒饑”,讀來十分辛酸。不過,文學講誇張,詩歌講比興,難免浮泛的成分,可信,也不能全信,韓愈的日子不算好過,確是事實。所以,韓愈一生,怕窮是出了名的,一篇《送窮文》,大談窮鬼之道。元人王若虛諷刺過他,“韓退之不善處窮,哀號之語,見於文字。”還奇怪他:“退之不忍須臾之窮。”韓愈發達以後,很會摟錢,漸漸富有,一直富到流油的地步,唐人劉禹錫這樣形容:“一字之價,輦金如山。”稿酬之高,駭人聽聞,但有了錢的他,為人為文,仍哭窮不止。現已查不到他怎麼謀到四門博士這位置的,但可查到“國子監四門助教歐陽詹欲率其徒伏闕下,請愈為博士”(見《年譜》)這樣一條花邊新聞。看來,他有群眾,還有輿論支持,說明他頗具能量,挺能折騰。竟然蠱惑國子監的師生一眾,聚集紫禁城下,伏闕示威,要挾最高行政當局,必讓德高望重的韓先生來教誨我們,不然我們就罷課罷教。學運從來是領導人頭疼的事,也許因此,韓愈得以到太學裏任四門博士一職。這說明十六年他漂在長安,混得不錯。窮歸窮,詩歸詩,苦歸苦,文歸文,聲望日高,人氣頗盛,否則,眾多太學生也不會成為他的鐵杆粉絲。

一個有才華的文人,不使勁折騰是出不了頭的,韓愈一生,證明了這條真理。話說回來,你沒有什麼才華,或者,有點子才華也不大,還是不宜大折騰,因為要折騰出笑話來的。同樣,你確有才華,確有本事,你要不折騰,對不起,你就窩囊一輩子吧!在整部文學史中,所謂的文壇或文學界,無論過去、現在、益者,因為害怕失去,無不保守求穩,循規蹈矩;努力壓住後來者腦袋,不讓他們出頭;凡未得利益者,因為沒有什麼好失去的,無不劍走偏鋒,創新出奇,想盡辦法,使出吃奶的勁,踢開擋道者,搬開絆腳石。看來韓愈成功的“葵花寶典”,奧秘就在與他始終以先鋒、新潮、鬥士的姿態出現有關。

應該說,要想在文壇立定腳跟並發揚光大,第一領先,走前一步,第二創新,與人不同,第三折騰,敢想敢幹,這是生死攸關的說不上是秘訣的秘訣。哪怕用膝蓋思索,用腳後跟思索,也該明白,沿續前人的衣缽,前人的影子會永遠罩住你;跳出前人的老路,沒準能夠開辟自己的蹊徑。一個人,即使對親生父母,也不會甘心一輩子扮演乖寶寶的角色,何況有頭腦,有思想,有天賦的文人呢?所以,一個青年作家,若總唯唯諾諾於文學大師,點頭哈腰於資深前輩,鞠躬如儀於理論權威,燒香拜佛於文學官員,絕對不會有出息的。不敢說NO,不敢逆反,跟著一幫文學木乃伊走下去,結果成一具文學僵屍,那是必然死定了的事情。

在韓愈之前,有一個叫陳子昂,字伯玉的人,在中央政府任職,頗受武則天賞識,授麟台正字(相當於國務秘書)。因他見解睿智,能力出色,敢出奇牌,行為獨特,那女皇帝用他又疑他,關過他又放了他,曾擢至右拾遺,官四品地高抬重用,也曾一抹到底解職歸鄉,將他拋棄。最終,詩人竟遭到一個小小縣令構陷,瘐斃獄中。死時隻四十多歲,實在令人惋惜。當初,他從四川射洪來到長安為官,這個慷慨任俠,風流倜儻的文人,很快成為那些活躍的,時代的,風頭的,逆反的,非僵屍型同行的核心人物。長安很大,比現在的西安大十倍,沒有公交,而且夜禁,天一黑,就實行戒嚴,這一夥潮人,吃喝睡住,成天廝混在他身邊。陳子昂不甚有錢,但敢花錢,這與韓愈有錢還哭窮正好相反,經常邀朋聚友,高談闊論,文學派對,座無虛席,或評彈文壇,或刻薄權威,或笑話同行,或索性罵娘。因為,初唐文人仍舊宗奉“梁陳宮掖之風”,駢文統治文壇,而為唐高宗文膽的上官儀,以宮廷詩人的身份,所寫的當惱火,什麼東西,老爺子這種“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的玩藝,怎麼能夠大行其道呢?於是,他和他的文友,酒酣耳熱之餘,拍案亂噴狂言,對主持文學領導層麵的要員,表示不敬,也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