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很破陋的家,炕席都是破的。她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著,下不了炕了,你別見怪啊!”
那少年將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明白那是讓我坐的地方。我虛偽地說,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
她歎口氣,說她得了風濕性心髒病,一檢查出來已很嚴重了,地裏的活兒是根本幹不了了,隻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
我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裏把錢買了股票後,跟她吵了一架,賭氣走了,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我的心一沉,竟還疼了一下。她望著少年又說,多虧有這個幹兒子,經常來幫我做點兒事。玉順嫂又誇了他幾句,話題一轉,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我愕然,忙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玉順嫂又歎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啊!你也不必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你來都來了,就耽誤你點兒時間,替我把遺囑寫了吧……”
那少年從抽屜裏取出紙、筆和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22萬多元錢,20萬留給她的兒子;1萬元捐給村裏的小子……
我接著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必用那20萬元給自己修一幢房子,說在農村沒有了房子,人生總歸是堪憂的。並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的。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麼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時我還代她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這麼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幾天後,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裏人匆匆來了,說玉順嫂死在炕上了。
村人們湊錢將玉順嫂埋在了她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又湊錢給她丈夫修了墳。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係的手機號碼被告知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都怕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問罪,惹出麻煩。
喪事結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幹媽留給我的那份兒錢,我該跟誰要呢?”
朋友默默看著少年,仿佛聾了,啞了。他求助地將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團糾結,鬱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