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的氣息我已嗅出,向日葵的葉子淡淡地苦,紫色亞麻宛如夏季黃昏的霧靄,還有氣咻咻的強刺仙人球,它鼓著快要撐破的肚皮,正在悔恨自己的貪吃。黃雛菊是我的生命花,五萬年裏,它悉心陪伴人們的死亡。
神話有如流言。一個母親站在深淵旁,從水裏撈出嬰兒,嬰兒已在她的懷裏,嬰兒就要長大,他將去求愛,將去戰鬥。他離開冥河,踏上陸地。陸地將填滿他的欲壑:一個英雄,一個情人,一具死屍。
神話在陸地上流傳,我沒入深淵,徜徉其間。
熏過向日葵葉子的苦香,紫色亞麻為我披戴一新。仙人球懺悔完畢,終於喜笑顏開,歡迎我的來到,黃雛菊兢兢業業,正在準備下一個死亡儀式。
有什麼東西自高處扔下?嘩裏啦,嘩裏啦。
我大吃一驚尖叫起來,深淵如此豐饒寧靜,隻因鋪滿陸地扔下的骨骸。
一隻斷腿掉在我的身前,箭鏃剛好穿過他的腳踝。
△黑暗
我的十指鮮血淋淋,我是罪惡的掘墓者。
誰在裏麵,誰的故事芬芳,誰的身體妖嬈?誰取走了我的骨髓?
一個同性戀者麼?他軟弱的哭泣,最終化為決絕的獻祭,他爬上亡祭台,獻上自己的命,為情人。他在裏麵,時光一層層壓上來,不止不息,像冷夜溫軟的棉被,也像陽光下聖城一層層倒下的屍體。
一個留戀塵世的結核病人麼?她哭哭啼啼,怨艾生不逢時,她的肺猶如一雙空靈的蟬翼,比起她的人生,美麗多倍。她在裏麵,時光一層層壓上來,宛若情人貪婪的肉欲,這一次,她的人生再不會示弱,她的肺早於她的人生腐爛。
一個自殺者的碎骨麼?他也哭了,世人難知他哭泣的原因,他徘徊在閃亮的軌道旁,看見天使無恥的笑容,魔鬼坦蕩的陰謀,它們等待他的軀身,它們將像野狗一樣撕咬,勝者將占有他的軀身,未來再裝進另一副魂魄,仿佛他的軀身就隻是一隻破口袋。他說,碾碎這身骨頭,除了我,無人能夠據有我的軀身。他也在裏麵,時光一層層壓上來,他的碎骨,猶如溪流中散布的鵝卵石,好似旋律裏跳躍的白色音符。
是一顆桃色的桃心麼?這顆心如此飽滿,如此新鮮,鼓漲的肚腹猶如一個宇宙,我什麼也望不見。我悄悄地猜,猛烈地感知,然而,比起那些已被埋葬的屍體,得知的訊息更加微弱,仿佛冷宮裏顫動的蛛網。這顆活著的心也在裏麵,時光一層層壓上來,它無限地變大,無限地變幻,它吞吃著時間,像被魔附體的氣功師,吐納近於瘋狂。我的十指鮮血淋淋,挖出了最後一個死者,卻未曾觸及這顆活著的心,他的一絲一毫。
選自《烏江》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