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和緩的語氣要求我給他一點友誼的幫助,他不是在向我懇求施舍。

夜更深了,風刮得更加緊張,雨也下得更大了。那個乞者走得離我更近,我看得更清楚了。他的頭發讓雨水淋得完全濕了,因為雨水的關係,衣服粘在他的身上,他的鞋透濕了。但是他的胸背都是挺直的;他的麵目黝黑而憔悴,但是他的精神是充溢的。他的樣子安詳而靜默,他的步履很緩慢。當這樣一個夜晚,黑暗與雨水威逼著,即使一個不饑餓的人也需要用急促的情緒去催促自己的步伐,要趕快尋找一個安身的處所。而他呢,仍然是走得那樣緩慢,他的心像是那樣和平而安靜,他的態度那樣大膽而沒有畏怯。這時候我除開對他有以往的同情而外我竟是對他敬佩了。我想著他是什麼也不怕的。

但是立刻我又想著,他走得那樣緩慢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是期待有人幫助他去解決他的晚餐。於是我打開我的手皮包,掏出了三毛錢給他,這正好買一個燒餅。他伸出一隻手,接過我的錢,他的手是枯黑的,發著可怕的顫抖。當他接過我的錢的時候,他抬起他黝黑的臉,用他微弱而閃光的眼睛望著我,表示出對我的感謝。這時我想他該要趕快地走了,我也加緊了我的步子,走向我的家裏。我是不能跟這樣一個伴侶走到底的啊!

我走了一段路,風更大了。起初我使勁用我的傘向風掙紮,因為在風裏是不容易撐傘的。後來,風的力量太大,把我的傘吹得翻過來,使我不能再向前了。我隻得站住,用我的力氣把翻過來的傘重新翻回去,又把它關起來。然後我要再向前走的時候,那個年青的乞者又走上來了。現在,他已經得過我的幫助,沒有再向我要錢的念頭,因此他不跟我走得那樣近,他隻走在離我不遠的人行道上。然而他的態度還是那樣安詳,他的步子還是那樣緩慢。他的身體雖然因為冷濕而發著一些輕微的顫抖,但他的精神還是充足的,好像他的身體立刻可以幹燥而溫暖,天立刻就要明亮,他也立刻就要見著太陽的。

我的路愈走得多,我愈感覺疲乏,因為疲乏我也愈感到孤獨。我的家雖然已經離我不遠,但是還需要作一陣對風雨的競爭。為著求感覺上的新奇與解除我的孤獨的恐怖,我自己走到那個乞者的麵前,我向他說:

“你為什麼不快一點走,你不怕雨麼?”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抬起頭,用發光的眼睛望了我,表示聽見了我的問話。

我們兩個都靜默著,把我們的臉俯向地麵,向著風雨掙紮。

“你往那裏去,你有睡覺的地方麼?”我又問他,我總驚奇著他的安寧。

他還是沒有回答。但是用他枯槁而勇敢的麵容向我微笑了一下。

我又照樣問了他一句。

“我現在還不知道;我想總可以找到一個地方的。”

他回答了我,他又照樣微笑了一下,然後我們都又靜默了。

這時候我不想再說話,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不願意再思想,我也沒有什麼可想的。也可以說,可說的與可想的事都太多,可是我當時都不願意去那麼做。我隻想著一件事:我不應該像剛才那樣畏怯與恐怖,我不該感到寂寞與孤獨,我不應該害怕風雨與黑夜。至於為什麼不應該那樣,我不知道,雖然我仍舊是在畏怯,害怕著風雨與黑夜。

終於我加緊了我的步子,我走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到了我的家門口。我回頭看了一下那個乞者,他還是走得很緩慢,他已經距離我很遠,不是他不追趕我,是我走得太快,把他遺在後麵了。

我回了家,脫下了被雨打濕的衣裳,換上了幹淨而清潔的。我喝了熱茶,身體變成舒適而溫暖的,然後我躺到床上,蓋上了又厚又軟的被子。我休息了。

這時外麵還在下雨,雨點打著我窗戶的玻璃。風在叫號,從隔牆的樹林子吹到我那天井裏的枯樹上。我的身體感覺困乏,然而興奮的情緒使我不能入睡。

我想到許多事情:想著秋天,跟秋天晚上的散步。想著月亮與星星,想著有蟲鳴與香氣的秋草與樹林子;想著剛才到過的戲院,想著風雨。想著黑夜裏在街道上的恐怖與孤獨,想著悲哀與眼淚。想著那個年青的乞者,從乞者我又想著他的奇怪的勇敢與安寧。然後我又像突然地了解了他,他的行為與態度並不奇怪;因為他有許多像他那樣的生活經曆,所以他的態度那樣安靜。他在不斷地追尋安歇與睡眠的地方,所以他是那樣勇敢。他雖然在黑暗的風雨裏,但他有一個希望,他希望看見一盞遠遠的明燈與明日的太陽,所以他的臉上有微笑,他的眼睛裏閃出安詳的光。

疲乏總是催促我入睡,但是思想仍然纏繞著我。我還是繼續在想著。想著外麵的風雨與那個乞者。想著寒冷與淋濕,想著悲哀與恐怖。想著會停歇的風雨,想著會完結的黑夜,想著怯懦,想著恥辱!

選自《詩歌月刊》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