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醒來時空中小姐在派橘子水,我擺擺手示意她別吵醒翟君,她會心地離開。

隔了約半小時,老張忽然問:“他是否英俊?”

我一怔,“誰?嗬,他?很英俊,有極佳的氣質。”

老張說:“奇怪,我還以為這一類男人已瀕臨絕種,竟叫你遇上,哪裏來的運氣。”

“唐晶亦遇到莫家謙。”我抗議說。

“唐晶的條件好過你很多,子君,相信你也得承認。”

我說:“我們改變話題吧,有進展我再告訴你。”

“你會結婚,我有預感,你會同他結婚。”

我緊張起來,“老張,不知怎的,我也有這個感覺,我認為我會結婚。”

“藝術家的第六感是厲害一點。”他喃喃自語。

我不敢說出來,我其實不想結婚,我隻希望身邊有一個支持我、愛護我的男人,我們相依為命,但互不侵犯,永遠維持朋友及愛侶之間的一層關係。

天下恐怕沒有這麼理想的營生,但我又不敢放棄他,所以隻好結婚。

曹禺的《日出》中,陳白露有這樣的對白:“好好的一個男人,把他逼成丈夫,總有點不忍。”

但是三十六歲的女人已經沒有太多路可供選擇。

結婚還是比較理想的下場。

我不是浪漫型的女人,如果綿綿無絕期地跟一個男人同居,我會神經衰弱,引致臉皮打皺。

“結了婚,我就失去你了,子君。”老張惋惜地說。

“怎麼會?”

我說:“我一定會做事,我受過一次教訓,女人經濟不獨立是不行的。”

“他那種人家,怎麼會放你出來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所謂藝術家捏泥巴?”老張沮喪地說。

我震驚,“老張,不可妄自菲薄。”

“你們這些女人,自一座華廈出來,略吃點苦,又被另一個白色騎士接去享福。”

我大笑起來,“聽,誰在講這種天真話?白色騎士,哈哈哈,我這個年紀,別從馬上摔下來跌斷老骨頭才好。”

“我要失去你了。”他沒頭沒腦地重複這句話。

翟君在炎熱的天氣下與我約會。

他不喜困在室內,我們常常去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像市政局轄下管理的小公園。大太陽,渾身汗,他給我遞過來一罐微溫的啤酒,也不說什麼話,就在樹蔭下幹坐著,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是非常夠情調的,在我們身邊的都是穿白色校服的少男少女,我們倆老顯得非常突出非凡。

信不信由人,感情還是培養出來了,公園草地長,飛蚊叮人,我忍不住就在小腿上拍打,“啪啪”連聲,為對白打拍子,增加情趣。

我覺得很享受,但不十分投入,有時很覺好笑,照說成年男女交往不是這樣的,應該理智與肉欲並重,心意一決定就相擁上床才是。

不過我們沒有這樣做。

三五次約會之後,我肯定他沒有見其他的女子,非常窩心,便緩緩訴說心事,他“嗯、嗯”地聆聽,很有耐心,但對於他,我一無所知。

我亦不想知道。

一天早上,我起床梳頭,對牢亮光,忽然瞥到鬢角有一根白發,我以為是反光,仔細一瞧,果然是白發,心頭狂跳,連忙挑出拔下,可不是。

雪白亮晶自頭至尾的一根白發!

我的心像是忽然停頓下來。我顫巍巍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完了,白頭發,什麼都沒做,頭發已經白了。

我該怎麼辦?拔下所有白發?染黑?抑或剪短?

過半晌,我聽得自己吟道:“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我伏在桌麵上“咯咯”笑起來。

尚有什麼可說的?頭發都白了。

翟君的白發看上去多麼美觀,男人始終占盡優勢。

後來當他建議要到山頂舊咖啡廳去的時候,我就沒有反對。

在我眼中,他顯得更可貴。

頭發沒有白之前,不會有這種感覺。

我們相對喝了許多啤酒。

天漸漸下起雨來,把我們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長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長有紫藤,葉子經雨水洗滌後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紅的,更襯得瑰麗。

另一邊是水塘,驟眼望去,儼然一派水連天的煙雨景色。

我笑說:“不多久之前,他們這裏還有佩蒂·蓓藝21的唱片《田納西華爾茲》,把整個情調帶回五十年代去。”

翟君默默點頭,“我以前也來過這裏,大學時期同女生約會,此處是理想之處。”

“女同學呢?”

“老了,大概忙著挑女婿。”他很惆悵,“當年賣物會中的小尤物小美女,如今又老又胖。”

我又將蘇東坡的詞抖將出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我加一句,“我相信你還是老樣子。”

“你瞧我的皺紋。”他有點無奈,“爹媽都說我非常滄桑。”

我無言。

整個餐廳隻剩下我們兩人。

他忽然把大手放在我手上。

“你沒有留長指甲。”翟君說。

“不行嗬,你也知道我現在做這一行……”我沒有把手縮回來。

他的手很溫暖很溫暖。

“結婚,是很複雜的一件事嗎?”他淡淡地帶起。

我有點緊張,又有點悲哀,這一刻終於來臨,但我並沒有太快樂,我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說:“未必,豐儉由人。”

嗬,我真佩服自己,到這種關頭還可以揮灑自如地說笑。

他點點頭,半晌沒有下文。

翟君這人是這樣的,思考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

又過很久很久,雨漸漸止住,他說:“走吧。”

我便與他站起身就走。

他終於提起婚事。

我並不覺得有第二個春天來臨,但我會得到個歸宿。

緊張逐漸過去,我覺得一點點高興,漸漸這點高興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擴大,一碗水就變成淡黑色,淡黑,不是濃黑。

我現在的快樂,也就止於此。

消息很快傳開。

子群詫異地問:“姐,你在行蜜運。”

“誰說的?”我不想承認,萬一不成,也不必難下台。

“薑太太。”

“誰是薑太太?”我莫名其妙,這些神秘的包打聽。

“同薑先生離了婚的薑太太。”子群說,“那個愛穿燈籠褲的老女人。”

“你說她老?恐怕她不承認。”我記起來了。

“也許隻有三十多歲,但卻老給我一種住家風範,”子群笑,“你是不是在蜜運嗎?”

我搶著問:“這個薑太太怎麼說?”

“他說看見你跟一個男人看電影,親密得很,跑來問我,我說不知道。”

“薑太太以為我不肯透露,便朝我道:維朗尼加,如果史醫生太太還嫁得掉,我應該沒問題,是不是?”

子群一臉笑容。我想到薑太太穿著燈籠褲,背著金色小手袋的模樣,忍不住伏在桌上笑得嗆咳。

我抬起頭來,“她以為我跟她條件相仿,我如有男友,她也能有人追。”

子君點點頭,“不錯。”

我問:“那為什麼伊麗莎白·泰勒嫁過七次,有些女人一世做老姑婆?”

“你問她去。”

“我比薑太太可愛得多了。”我誇張地做個神氣狀。

子群也湊趣地說:“誰有膽子把你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兒念?”

我還在琢磨這個女人的話。

子群:“你別說說就說到別處去,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我們還在走的階段。”

子群跳起來,“真的?人品怎麼樣?”

“一等一。”

“嘩,身家清白?職業高貴?”

“然。”

“幾時讓我們見見?”

“十畫還沒有一撇,見什麼?”

“你們到什麼階段了?”

我仰起頭想一想,“喝啤酒的階段。”

“當心變為兄弟姐妹!”

我笑一笑。

“他知道你的事?”又來了。

“是安兒介紹我們認識的,你說他知不知道?”

“安兒,越來越糊塗。”

於是我將來龍去脈說一遍。

子群張大嘴,“奇遇奇遇,姻緣前定。”

我說:“我還沒嫁過去呢。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在爹媽麵前提起,還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來打牙祭有頓吃。”

“請他們吃?他們不配。”子群噘嘴,“人誰沒有高低起落,就咱們一家特別勢利。”

我沉默一會兒,“也許我在得意的時候頗有小人躊躇滿誌之態,得罪人。”

“姐,你怎麼把一切事都攬上身?”她有點不忍道。

“唉,我特別喜歡別出心裁,獨樹一幟,我不姓賴,凡事都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老公跑掉,我學藝不精,與人無尤;家人瞧不起我,亦是我學藝不精,不討人喜歡。”

子群不搭腔。

我歎口氣。

她說:“你要把他抓緊。”

“我有多大的力氣,能把他抓住?也得牛肯飲水啊,所以像薑太太之流,也未免將自己估價太高,女人到我們這個階段,被動多過主動,要不就人到無求,品格高尚地做老姑婆。”

“哪兒來這許多牢騷。”子群笑。

“這年頭,要男人娶你,還是不容易啊。”我感觸。

“老姐,我看好你,你努力一下,絕無問題。”她擠擠眼睛。

“你少同我嬉皮笑臉的,我剝你皮。”

結婚吧,出盡一口烏氣,免得薑太太之流老想與我平身。許到時她又說:子君居然嫁掉,那咱們也有希望。

悠悠人口,如何堵得住?讓她高興一下吧,我不應吝嗇,助人為快樂之本。

因翟君垂青的緣故,我恢複自信,容光煥發,人們一直說:女人在戀愛中到底不一樣。不不,完全不是這回事,完全與戀愛無關,不知如何會有這種訛傳。

就像人們對愛情的看法錯了好幾個世紀,愛情是甜蜜的。他們說:每個人一生之中至少應當愛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入,愛情是一場不幸的瘟疫,終身不遇方值得慶幸。

結婚與戀愛毫無關係,人們老以為戀愛成熟後便自然而然地結婚,卻不知結婚隻是一種生活方式,人人可以結婚,簡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