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殞天涯(1 / 3)

命殞天涯

灰色的甬道長得沒有盡頭,我提槍走在她的身後。

直到目前為止,我仍舊看不出這次行動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在逼近死亡的道路上,奇跡發生的幾率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她是這顆星球上的智能體,然而我卻不是。不過現在我們至少有著同樣的目的,那就是要從這個魔鬼般的灰色地獄裏出去。

這鉛灰色的世界不是我們的世界。

她的世界,就在腳下。鉛灰色不是這裏的本來顏色,而是征服者的顏色。

那麼我的世界呢?

假如這個宇宙具有一顆最明亮的中心,我相信,那就是我們那潔白的世界;假如這個宇宙存在一個最幸福的地方,我相信,那就是我們這些以等離子態存在的智能體所構築的社會;假如這個宇宙存在一種最純潔的靈魂,我相信,那就是我們那如天空一般潔白如玉一塵不染的心靈。

然而,宇宙發生了動蕩,一股邪惡的灰色勢力擾亂了我們原本平和寧靜的生活。一夥以計算機形態存在的智能體悍然四處征戰,意欲圖謀整個宇宙。盡管他們絕非我們的對手,但我們不能坐視其他形態的智慧之火被他們所撲滅。於是,我們成立了宇宙救援隊,分散到宇宙的各個角落去救助那些行將遭受奴役的智慧。每到一處,我們都將以當地智慧的物質形式存在,同時,以當地智慧的形式戰鬥。

早在我申請入隊之前,元老們就不厭其煩地千叮嚀萬囑咐:

“對於一個遭遇的敵手動手就打是非常容易的,你的力量足以對抗整個灰色世界;但是,要想戰勝敵手心中的狡詐卻太難太難了。有時甚至根本談不上戰勝,僅僅是由於發現這種狡詐就會使你命殞天涯客死他鄉。”

我誠惶誠恐地連聲稱是,直到與整體徹底分離之後才敢嗤之以鼻。

由於等離子體的存在形式,使得我們共聚一處時不存在個體。我們的信息傳遞全部由整體場的光子感應進行。

然而果不出元老們所料,我在兩個世界遭到了同樣的命運。我接連兩次喪失了自己的性命。原因很簡單,我不是死於計算機之手,而都是死於友軍射來的暗箭。

我的靈魂已變得冰冷冰冷。

噢,忘記說了,我有三條命。

當我的現實意識再次恢複時,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片黑暗。待我更加清醒之後,四周出現了一片朦朧的灰色。我厭倦地閉上眼睛:我又來到了一個遭到入侵的星球。

不過等會兒,我能夠閉眼了?也就是說,我有眼睛了?

看來這個世界上的智能體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

我借助微光,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新容貌,從心眼裏喜歡這具優美對稱的形體。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

也許是因為當時我正自我陶醉於自己的新形體,所以沒能注意到灰色微光中閃過的倩影。因此當她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時,我有一個明顯的感覺,那就是她是從灰暗中隱現出來的,如雲如霧,如詩如夢。我瞪圓了雙眼,張大了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精妙絕倫完美無缺的優美形體。

“哎呀,你也是沒來得及撤走的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和死寂,驚喜交加地說道:“這下可好了,我有伴兒了。你是哪個係的?”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裏原來是一所大學。我雖然能夠聽懂她的話,卻一時還不能完整地理解其中的含義,不過我至少可以肯定她是在問我的來曆。我決計緘口不言,上兩次的教訓令我記憶猶新。

我隻剩一條命了,必須珍惜。

我裝作困惑地搖搖頭。

她沒看見我搖頭,興衝衝地拉起我就走。“太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搖搖頭。

“你沒有名字?”

我搖搖頭。

“是有,還是沒有?”

我搖搖頭。

“那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她熱切地問。

我知道即使再搖頭也是枉然,於是不得不點點頭。

“那就行。”隔了一會兒她又問道:“你是留學生吧?”

我又點點頭。

“日本的?還是韓國的?”

我又點點頭。

“不是搖頭就是點頭,真奇怪。”她小聲嘟囔道。“不過你總想從這兒出去吧?”

這一回我堅決地點了點頭。

“那就行。怎麼也得出去看看春天呀。”她笑吟吟地說。

春天?我不明白。

不過遇到我她還是很高興的,對此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從她自說自話的言談中我了解到這原是一所高等學府,灰色世界的入侵者到來時正好將其基地建在了這裏,於是整座校園便都被罩進了一個巨大的灰色力場,同時鋼筋鐵架也密布如林地被搭建起來。在力場彌合之前絕大多數人逃離了此地,她大概是被剩下的僅有的幾個人之一。至於原因,她不好意思地解釋說,當時她正躺在床上看書,被書中主人公的經曆所感動,沒發現危險已來到身邊。當時她還以為天色變暗是因為陰天了呢。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書”,更不理解那種東西竟能夠“感動”人,以至於使她忘記了自己的安危。真奇怪,這種有感情的高級動物。

她給了我一把叫做“槍”的東西。她說這是對付灰色計算機最為有效的武器。她本來有兩把,都是從死去的抵抗者身邊撿到的。說到這裏,她的臉色不禁肅然起敬。

“在碰到你之前,我已經好幾天沒見著活人了。”

遺憾得很,我被她當做這顆星球上的公民了。而且更令我沮喪的是,我不得不再一次參加一場“維護正義”的戰鬥。因為她告訴我,要想從這兒出去,就得與灰機正麵交鋒。

“想要自由,就必須戰鬥。”她堅定地說,“你先休息休息。”

戰鬥戰鬥,我已經鬥過兩鬥的了。我心想。我隻想休息,不想戰鬥。

自從上兩次喪命之後,我隻想敷衍完最後一次任務,然後趕快回家。

不過,她終於還是說服我與她一起“戰鬥”了。

她的計劃是穿過密集如網的的甬道逼近灰機總部, 然後幹掉主控製台——也就是灰機賴以征服此地的總指揮係統,毀掉力場網罩,最好還能捎帶手搶出幾部古籍珍本,因為灰機總部就設在原來的學校圖書館,最後勝利大逃亡。

我個人認為這與其稱之為“戰鬥”,倒不如說叫做“找死”更為恰當。

我隨著她費力地鑽過一個個孔洞,在狹小擁擠的甬道中向著死亡執著地邁進。漸漸地,甬道越來越寬,叉道也越來越多,但我們始終沿著東北方向那條甬道前進。

前方側牆裏隱著一條狹窄的甬道,突然從裏麵竄出一架小型計算機。我想都沒想下意識地舉槍就打,那小家夥隨即應聲倒地。

“你幹什麼?” 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 翻過那個小家夥傷殘的機體。“這是個甬道清洗機。你這一槍把整個基地都驚動了!”

其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了,因為我的信息係統已經接收到了刺耳的警報嗡鳴,整座基地已經普遍下達了搜捕我們的命令。計算機世界的反應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快,趁警報還沒拉響,咱們快離開這兒。”她催促我。

我拉起她就跑。警報聲她當然是聽不到的,她的聽覺係統不具備與計算機兼容的能力。

我們在灰色的甬道中飛奔,計算機的動作比它們的信息傳遞要慢無數倍。我拉著她飛速奔跑,周圍快速後移的影像突然使我想起了起伏跌宕的峭壁 岩,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噬著我的心。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第一次參加征戰的地方,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一顆潮濕陰冷的暗綠色星球,是我從家鄉進入虛無重返現實的第一站。

仿佛從夢中醒來,重又感受到了現實的存在,重又意識到了自己的意識。

我從自己實化的形體上得知了這裏智能體的模樣。很顯然,它們是一種結晶體。

我的前方是一條由融冰構成的大河。在黯淡的河對岸,聚集著無數塊發著綠瑩瑩冷光的結晶體。我拖著堅硬而笨重的身軀涉水而過,並且很快,我了解並掌握了它們通過變化光頻以傳遞信息的方法。

我最初以為群集一處是它們賴以謀生的方式,然而它們告訴我,這裏遭到了入侵,不知為何物的也不知來自何方的“灰色大塊”令它們深感憂慮和不安。但是,一塊體態臃腫顏色發黑的結晶體表達著自己的觀點,如果“灰色大塊”打算征服這顆星球,那麼它們決不會甘受奴役,它們要為自由而戰。

所謂“灰色大塊”正是灰色世界的計算機征服部隊,也正是我們白色世界不共戴天的死敵。消滅它們,阻止它們,正是我們宇宙救援隊責無旁貸義不容辭的使命。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加入到結晶體們的行列中間,從此轉戰沙丘河流,在移動中消耗奉獻著自己的能量。結晶體們不能迅速有效地合成能量,它們的“生長”需要等待數萬億年之久。因此每當它們氣力不支時,我便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相助,整個結晶體隊伍中幾乎都受過我的“恩惠”。但我並不在乎自己的能量,因為我們世界的原則是:個體從屬於整體,整體的目的就是個體的目的。

直到它們開始疏遠我之前,我始終陶醉於獻身正義之戰的欣慰中。然而,它們得到了灰色家夥們的許諾,它們相信從計算機那裏獲得的電能將比從我這裏獲得的能量遠要容易許多,何況我僅是一名隊員,而那是整個世界,對它們來說也許就意味著一座金庫。

我的信息分析結構完全有能力準確無誤地告訴我這一切,但我卻絲毫不曾想到需要為防備什麼而去預測分析。因此,當那塊臃腫發黑的結晶體即將倒下時(也許它是裝的,可我又怎麼知道呢?),我再一次無私地奉獻出我全部的能量。

那塊結晶體嚴肅地告訴我:現在前方已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要求每一個人都釋放出自己所有的能量以抗灰機。而它比我更適於短兵相接地戰鬥,因此它要求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給它,這將為在最後一刻打敗灰機做出巨大貢獻。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開始凝神輸能。

我的身軀漸漸變得冰冷僵硬,而在我的對麵,一抹幽綠的血色,正越來越濃地湧進那塊結晶體的體腔。

然而它朝向遠方的光頻發射卻令我感到難以置信地震驚。光頻信息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他已經被我們“剝奪”了所有的能量,聽憑您的發落。

眺眼望去,沙漠中兩排六棱台柱的結晶體正畢恭畢敬地向著聖壇膜拜。高高的聖壇中央,正襟危坐的是一台巨大的灰色計算機。

我隻聽到心中“哢鑔”一響,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丟了一條命。

憑心而論,我決不是直接死於結晶體或灰機,因為直到我失去意識時我也不曾受到過任何攻擊。我死亡的原因是內心承受能力的坍塌,是我自己殺了自己。

我死有應得。

警報聲始終在我的耳際長鳴不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來到了一個相對靜寂的角落。

她說她實在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不置可否地停了下來。我體內的能量有限,我不打算分給她享用。於是我也坐到地上,假裝休息整頓。

“你沒帶吃的吧?給。” 她遞過來一個小方塊。 “這是壓縮餅幹,吃吧。”

她見我呆呆地望著這個方塊不動,便解釋道:“不好吃歸不好吃,可它能讓咱們在出去之前不會餓死。”她說著便掰下一小塊塞進嘴裏。

我猶豫地仿照她的程序往嘴裏填了一小塊。既然我具有了與她同樣的形體,我想也一定不隻限於外在形式,而會維妙維肖到每一個細枝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