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豆歌 下篇(1 / 3)

煮豆歌 下篇

二十一 程治山

程治山說,我這名字得改改,再這樣叫下去不行了。行啊,等到了學校,我查字典好好給爹起一個,叫人一聽就知道爹是個大村幹部。兒子文子吸溜下一口玉米粥,抬頭看著程治山說。去去去,這事不用你操心,好好弄你的學習,加把勁,年終考試提提名次,就是超不過小武子,和他打個平手也行啊,別老落在後頭叫他一家人笑話咱。文子一撇嘴,說嗐,小武子也是倒數,比我好不到哪裏去,他家裏笑話我,才是五十步笑百步唻,再說,馬上就一錘子定音了,我們這些人到時一鍋煮,放在爐子上哢嚓哢嚓就都一個味道了,還有臉笑話我。程治山停下把胡蘿卜鹹菜嚼得脆響的嘴,疑惑道,一錘子定音,一鍋煮?算了算了,不和你說了,到時你就知道了。文子兩眼碰了一下程治山疑惑的臉,埋頭吹了幾口氣,吸溜吸溜地喝玉米粥。榆錢收拾好牆根的鐵爐子,燒上一壺水,過來坐在桌旁,說,起啥名字啊,俺覺著現在的名字就挺好,都這麼大年紀了,換了名叫著繞嘴聽著生分。程治山顯得不耐煩,說一個熊娘兒們家懂啥,有個好思想還不夠你潑冷水的,真是地攤子。榆錢受了訓,縮了情緒顧自吃飯。文子不滿意爹了,鼓了好幾鼓勇氣,終於放下手中的筷子,板著麵孔說,爹,給你提個意見,以後別對俺娘這樣咋咋呼呼的,叫人看見多不好,以後你就是村支書了,得注意修養,像個村支書的樣子!程治山朝他揮揮筷子,冷起臉子說,我和你娘的事你別管,管好你自家就行,出著工夫念書才念這個熊樣,當年要是我有你這條件,非拿個第一第二的叫老程家的墳地裏冒冒青煙不可!別吹了爹。文子撇了嘴正要回擊程治山,榆錢伸手抓了他一把,虎著臉說,小文子,別和你爹翻皮打臉的,你爹身份和以前不一樣了,特別是在外頭,叫人家看見笑話,好了,別瞪眼珠子了,快吃了飯念書去!

三個人埋頭吃飯,吸吸溜溜的喝粥聲和咯吱咯吱嚼胡蘿卜鹹菜的聲音交響混雜,間或夾雜著挪動飯碗時碗底與桌子的碰撞聲,文子的額頭沁出泛著濕光的細汗。程治山幹咳一聲清了清喉嚨,說,其實也不是大改,就是改個字,字改嘴不改,問題出在代表輩分的那“治”字上,俺爹也是,起啥不好,治山,治水,山是啥東西,水是啥東西,你能治得了?榆錢和文子停止咀嚼,安靜地盯著程治山的嘴巴看。程治山繼續說,我早想好了,把治理的治改成誌向的誌,誌山誌山誌在高山,這個好辦,嘴上不用改,該咋叫還是咋叫,光在紙上改改就行。文子臉上亮起興奮,說真是唻,爹還真有一套,有一回考試,是同音字辨析,就是考的這倆字,我要有爹這水平肯定能多得兩分。程治山來了豪氣,說就是啊,爹念書時是沒有你這好條件,要不回回考試都得數一數二的。文子聽不下去了,看著娘嘲諷道,娘,你看俺爹,給個好臉就踩著鼻子上天,就跟班主任熊張果子一樣,一點也不謙虛,六百年考回好成績,恨不得吹到天上去!小文子,別沒大沒小的!娘板起臉訓斥著,把手裏的饅頭掰下一塊塞給他。程治山臉上的豪氣並沒有因為文子的嘲諷而退去,他把起先的感慨收斂成自言自語,說,誌山誌山誌在高山,不用多麼高,趕上咱馬蹄莊的老長溝嶺就行,小水子你不是能啊,有本事你使,水再大還能高過山去啊,俗話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早把村支書讓給我,好兄好弟的多好!

飯桌前的三張麵孔漸漸活泛起來。榆錢突然離開飯桌,從床下拖出一雙破皮鞋來擦鞋油,被程治山製止了,說別擦,今天就要這個勁,當不當村支書的就和沒事人一樣,別叫人看出咱有意打扮唻。榆錢不聽,擠出鞋油要往鞋上抹,說還是打磨得亮堂堂的好,這麼大喜的日子,幹幹淨淨的給鎮領導一個好印象。程治山塌了臉子趕過來,奪下榆錢手裏的刷子和鞋扔到一邊,埋怨說,叫你咋著你咋著就是,非要擰著來,我久經沙場了還不如你啊,以前就吃過這虧,水果罐頭廠掙幾個錢,總忍不住打扮得風風光光的到人前亮一亮,其實人家嘴裏說些好聽的話,轉臉就罵上狗擺燒包了,我算總結出經驗來了,越是有好事就越收斂著來,用個文雅的詞,就是低調,這樣人家才不反感你。榆錢被教訓得眨巴著眼沒話說,文子忍不住從桌上站起來,伸了大拇指戳到程治山麵前,咧嘴誇讚說,爹,你還挺有城府唻!程治山拿不定兒子的話是褒是貶,不好順著竿子往上爬,故作冷漠地訓斥說,去去去,吃了飯快上學去,年終拿不出好成績我才和你算賬唻!

出了家門,還沒弄明白咋回事,程治山就被南邊急躥過來的一團黑東西撞了個頭暈目眩。黑東西撞在小肚子下麵,眩暈是從那玩意兒的嬌貴處向四周擴散開來的,他哎喲一聲,隨手把眼前的黑東西撥拉到一邊,蜷縮了身子蹲下,再也說不出話來。咋了?榆錢聞聲而出,看看程治山,又看看被他撥拉到一邊的黑東西,吃驚道,啞巴金嘴,你和你大爺咋了,一個躺著一個蜷著的!啞巴金嘴躺俯臥著,僵在一個要爬起來的動作上,眼睛直勾勾地朝程治山這邊看。榆錢過來扶程治山,程治山的肩膀吃力地抖了抖,嚇得她趕緊倒退著閃在一邊。啞巴金嘴,你和你大爺到底咋了?啞巴金嘴兩眼怯怯的。終於,程治山蜷縮的身子一點點舒展開來,目標對準俯臥在地上的啞巴金嘴。這個熊孩子,瞎跑啥,可撞煞我了!榆錢明白了,兩眼眯出了笑,過來抓住程治山的胳膊往高裏抬,見程治山的目光一直狠狠地瞪著啞巴金嘴,便提醒似的衝啞巴金嘴搖搖手說,啞巴金嘴,還趴在地上做啥,想等著你大爺踹你一腳啊。啞巴金嘴愣怔了一下,貓打滾似的站起身,一溜煙跑了。程治山衝著啞巴金嘴飛跑的身影虛張聲勢地訓斥說,這個熊孩子,再這麼瞎跑叫我碰上,看我不把你提溜起來扔到村南邊的塘子裏!

人的眼光能打彎多好,站在這條胡同,旁邊胡同裏的雞零狗碎就一目了然了,可人的眼光別扭得很,直來直去,稍一拐彎就看不見了。接下來,人的這一局限又讓程治山尷尬了一下。襠裏被啞巴金嘴弄出的疼痛還沒消失,眼睛隻顧目視和揣測前方,忽略了眼下,直到腳底蔓延起那種膩膩歪歪的感覺,他才本能地低下頭看。大小兩撮鮮豬屎一前一後堆在拐彎處,像精心擺弄了迎接程治山的,程治山不負所望,準確無誤地踩在那撮大的上。他慌慌地抬起腳,落下的一隻腳又正好踩在那撮小的上,兩隻腳雙發雙中了,程治山猴子燒了屁股似的哆嗦著身子,兩腳倒騰著在地上搓來搓去。豬屎堆有點大,也太濕鮮,腳一踩上便沿著周遭漫上鞋幫,經他慌亂地一倒騰,竟把鞋幫糊抹得差不多了。程治山屏住呼吸,彎腰抓一把浮土均勻地撒在鞋上,跺著腳咋看咋不順眼,幹脆返身回家換鞋。榆錢倒抓住理了,笑眯眯地拿出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說咱說吧,今天這樣的場合就得穿這雙皮鞋去,你還頭頭是道的滿嘴淨理,這就叫人不想穿天叫穿啊。程治山接過皮鞋不耐煩地一揮,說去去去,熊娘兒們家懂啥。

一看表,程治山穿鞋的速度就加快了。本來他都把時間拿捏好了,今天鎮上來宣布新一屆黨支部、村委領導班子,按得票數,村支書是非他莫屬了,而且已在村裏傳開,有幾個平時和他熟的,見麵已嬉皮笑臉地喊他程支書了,所以不能早去村委,去早了,怕村裏人該嘀咕他快當村支書,燒得在家坐不住了,得約摸著人去得差不離了才去。說起來程治水一家也夠沒趣兒的,明知道村支書做不成了,卻跟人抱怨起當初給程治山弄那黨員唻,說要是程治水不給程治山弄那黨員,程治山根本就沒有當村支書的資格。當然這話是槐花在外和人拉閑呱拉出來的,榆錢也以拉閑呱的形式回擊了她,說別不知道愁人了,不就是一個黨員啊,恁不給弄人家小文子他爹就入不上了,人家小文子他爹是鎮上的企業家,弄這個還不小菜一碟,倒是小武子他爹那村支書,當初要不是小文子他爹給活動,屌毛白了他也當不上。榆錢回家把話學給程治山說時,程治山忍不住汩汩笑出來,說恁這些熊娘兒們真是就知道瞎咬舌頭,不過你這話倒是占理,一個黨員好弄,一個村支書就不是那麼容易弄的了,不過,話可是說狠了,以後別屌毛白了黑了的,成啥體統,快當村支書太太的人了,往後嘴巴上得擋個柵欄。

沒想到門前的兩個小意外把時間給耽誤了。程治山突然意識到去晚了也不好,這是公布你當選新一屆村黨支部書記的日子啊,拖拖拉拉的,人家會以為你村支書滿把攥了,故意拿架子裝羊變狗。於是他急促了動作收拾利落,邊走邊說,文子他娘,我得趕快去了,等一霎鎮領導公布了新班子,肯定得去村東小飯店裏喝頓小酒,今天不是陽曆年啊,包點餃子中午你和文子吃就是,別等我。再一次出了家門,啞巴金嘴丟下的紙飛機和被程治山踩踏過的兩堆鮮豬屎陸續閃進他的視野,他忍不住恨恨地罵道,大好的一個日子碰上這窩心事,真他娘的敗興。

程治山第一次注意到牆頭上的荒草那麼高,那麼厚,那麼直,那麼幹,他在腦子裏劃著一根火柴,高高厚厚直直幹幹的荒草呼地著了,火苗鮮豔成了紅綢子,洋洋灑灑,劈劈啪啪燃燒,這家的牆頭連著那家的,家家院子的周遭都晃起了鮮亮的紅綢子,他的情緒一掃啞巴金嘴和那兩堆鮮豬屎帶來的晦氣,心裏一下子歡暢起來。他忍不住幹咳幾聲,撮了嘴巴打起口哨。喉嚨不濕潤,口哨打得不順暢,幹澀得磕磕絆絆,他自己都聽著難聽,所以很快就停下了。當然,讓他停止打口哨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眼裏搖晃的紅綢子熄滅了,因為到了胡同口,牆頭和高揚的荒草沒有了,把馬蹄莊隔成南北兩截的河灘空空蕩蕩地橫在眼前。

沿灘岸起伏不平的土石路沒走多遠,程治山突然放慢腳步,他看見了程治水。程治水從前麵崔疙瘩家住的那條胡同冒出來,倒背著雙手,邁著有板有眼的步子,他一瞥見心裏就有一種冤家路窄的不自在。之後便為程治水感到難為情了,心想,小水子啊小水子,還擺這村支書的破架子給誰看啊,真是不知好歹,要是我,現在就灰溜溜地夾起尾巴找台階下,省得過一霎公布了我這新支書,叫你下不了台。程治水像後腦勺上長著眼睛,看見程治山並洞悉了他的心思似的,後背一塌,昂首挺胸的,把那種慢條斯理的高傲架勢發揮到極致了。程治山看不下去,索性停下來,從煙盒裏抽出一隻煙,縮身蹲在路邊望著空蕩蕩的河灘抽起來。

煙是好煙,這種牌子,除買了送人他也很少舍得抽,所以柴漢孔把那條煙遞到麵前時,他嚇了一跳,說漢孔,你這是做啥,弄這麼好的煙,托我找啥人給你辦事?柴漢孔臉一皺,說,看大山哥說的,弄這麼好的煙咋了,你就要當馬蹄莊的村支書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弄再好的煙給你抽也不為過,還托你找人辦事,找什麼人,以後馬蹄莊就大山哥說了算了,我那點小事,大山哥一句話就解決了。程治山不接煙,勸柴漢孔拿回去,說自家不缺煙抽,柴漢孔要是嫌這煙貴舍不得抽,就給商店退回去換便宜點的留著自家抽。柴漢孔急了,賭氣似的把煙扔在床上就走了。榆錢急步進門,緊張著臉問兩個人吵吵嚷嚷的咋了。程治山指指床上的煙,說,嗐,這個漢孔太大手了,買這麼好的煙給我,這樣的煙,咱這麼好的條件都不舍得抽,咋能要他的!榆錢舒了口氣,說嗐,是這樣啊,還以為你倆為了啥吵起來了,人家剛幫著你選上村支書,要是鬧了別扭,非叫人說咱過河拆橋不可。說著,拿起煙就往桌子的抽屜裏擱。程治山上前阻止,要榆錢把煙給柴漢孔送回去。榆錢為難了,嘀咕說,送回去能成啊,孔子送煙就是為著你要當村支書,黏糊黏糊,好叫你以後幫襯他一下,送回去讓他想多了覺得咱生分多不好。程治山也猶豫了,看著榆錢手裏的煙發愣。榆錢說,嗐,留下就留下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前前後後地給他那麼多錢,咋能花得了。程治山一聽就火了,說去去去,熊娘兒們家說話咋這麼不中聽,人家給咱辦了那麼大的事,咋能這麼瞎算計!榆錢一慌,煙掉在地上,把包裝盒的一個角跌扁了。包裝一受損,程治山知道轉手送人是不行了,幹脆趁著滿肚子火氣,撥拉開榆錢撿煙的手,將煙拾起就撕開抽起來了。現在,程治山抽的是柴漢孔送來的煙裏的第四支。

如果沒有意外,情況可能是這樣子,蹲在路邊的程治山邊抽煙邊扭頭看程治水,嘴和鼻孔裏噴出的煙霧繚繞在腦瓜周圍,絲絲縷縷地向上蔓延,抽著看著,程治水越走越遠,驀地拐過牆角不見了,他站起身,腿有點麻,開始的幾步走得笨笨的,他甩手把煙頭扔在地上,因為沒有熄滅,煙頭在地上打一個滾後,抽絲似的繼續牽連出煙霧,但冒得明顯地弱了,程治山就在煙頭的奄奄一息中,不急不緩地走向村委。但意外偏偏發生了,上麵的可能一下子變成了不可能,原因是姚家媳婦石榴猛不丁從前麵的一條小胡同裏闖出來,步子急急的,像要跑出胡同看外麵的好光景似的。姚家媳婦打眼看見吐著煙霧朝這邊張望的程治山,轉臉又看見程治水的背影,呆愣了一下立刻鎮定自若了。若是以往,姚家媳婦看見程治山,早像做賊偷了東西一樣毛慌慌地溜了,這次卻沒有,鎮定下來,竟無視程治山的存在,大大方方地喊了聲程支書,追上去,兩個人並肩說笑著一起走。這個熊娘兒們,真不要臉,以前暗偷,現在成明搶了,還他娘的程支書,看一會兒你咋改過嘴唻!從程治水說笑時誇張的動作,程治山覺出姚家媳婦肯定把他在後麵的事跟程治水說了,不自在了一陣,心想,兩個不要臉的,浪騰給我看,我才不生氣唻,反正村支書馬上是我的了,我為啥落在後頭看你們,叫你們看我吧,突然氣鼓鼓地騰身追了上去,扔在地上的煙卷才抽了一小半,彈跳著從鼓突的山石上滾落進下麵的低窪處。

聽見後麵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中間閃開一道縫,程治山穿行而過時,拘謹地擦了一下程治水的肩,心裏暗忖道,看看,就這麼別扭,不想咋著非咋著。姚家媳婦散發的脂粉味掩飾了他的不自然,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走到兩個人前麵,脂粉味深入肺腑的時候,才意識到氣味是從姚家媳婦身上吸進來的,他忍不住張大鼻孔,下意識地縮了身子把裏麵的氣息往外擠壓。呼出來的氣息暖乎乎的,沒有絲毫的脂粉味。程治山大搖大擺地走了一會兒,額上都出虛汗了,他開始意識到這麼人模狗樣的走路對他早已不適應。廠子剛辦起來時他也這麼走過,而且比這走得還氣派,但走著走著就開始收斂了,他察覺人們對這故意做出來的氣派不大歡迎。一次,一個老太婆和她長成半大小子的孫子坐在牆根的石頭上曬太陽,看著程治山走過去,孫子悄聲說,奶奶,你看看小文子他爹真能裝屎蛋,老太婆悄聲製止孫子,別瞎說,人家裝屎蛋是稀罕那臭烘烘的屎味,咱管不著,也懶得管。就是從那次聽了兩個人的對話,程治山徹底恢複了辦廠子前的走路模樣。現在,為和程治水慪氣,竟冒失出這舉動來,程治山舉手抹了把額上的汗,自責著減小了胳膊搖擺的幅度,直到渾身感覺自然了。姚家媳婦的一聲尖叫讓壓根不想回頭的程治山本能地回了回頭,看樣子是姚家媳婦被什麼絆了一下,和她並肩走著的程治水趕忙伸手去扶,兩個人手挽手抬頭往前看的目光正好敲打在程治山的目光上。程治山雖然不再搖擺,但步幅明顯地加大了。

村委院子的情形很是出乎程治山的意料,門前隻有幾個玩耍的孩童,東邊倚牆的棒子秸垛下堆著一個打盹的皺巴巴的老太婆,幾隻老母雞和一隻肥壯的大公雞咕咕地打情罵俏也沒人管。這麼要緊的日子咋會沒有人哪,程治山皺眉犯起思量唻,對啊,大喇叭吆喝的就是今天鎮上來公布馬蹄莊新村委的領導班子啊,他聽見了,去茅廁裏解手的榆錢也聽見了,提溜著褲子跑出來咋呼他,兩個人麵對麵地站在天井裏又聽了一遍,昨日的明天上午九點不就是今日上午的九點嗎,沒錯,就是今日,這麼要緊的日子咋就沒人哪,怪了。程治山不得不推斷人都進村委院子了,可到了裏麵,人也不多,就是那幾個民主理財小組的人和幾個看不出也想不出骨幹在哪裏的村民骨幹,以往常常耗在村委門前指手畫腳的村幹部也不知哪裏去了。

崔疙瘩媳婦湊上前來跟他打招呼,程廠長……不是……程支書……你來了。程治山對應的同樣不順暢,崔疙瘩媳婦……不是……袁紅菊……你在啊。兩個人尷尬地笑笑之後,對答便一點點地如流了。程治山問,哎,袁紅菊,今天村委這裏咋沒大有人?嗐,一選舉完,誰誰誰得多少票,誰誰誰幹啥角差,村裏人早跟自家腳上有幾個趾頭一樣用不著數了,還有興致來這裏湊熱鬧啊。程治山點點頭若有所悟,又問,咋沒看見那幾個村幹部,他們去哪了?哪幾個……先前那幾個……嗐,撈不著幹了還來做啥,等著鎮上來開除啊,早吹燈拔蠟收拾東西回家了。崔疙瘩媳婦臉上的得意勁像一把鑰匙,轉弄著,哢嚓把程治山的心疙瘩解開了,他心裏一活泛,是啊,都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就等鎮上來念念那張紙上的字了,誰還稀罕來這裏湊熱鬧,稀罕的倒是看看我這村支書下一步咋幹了,等著吧,有你們好看的。

陸續有人過來搭話,程治山知道今天他是馬蹄莊的中心人物,免不了會有很多人過來湊近乎,雖然從內心裏他希望被人前呼後擁,尤其是當著程治水一夥人的麵,但文件還沒公布,打起哈哈來畢竟不那麼名正言順,為避免再有人過來黏糊,弄得他說起話來深了不是淺了不是的,程治山很有分寸地繞開幾個人的嘴巴,照直走向會議室。在會議室門口和村文書呂忠慶打了個照麵,呂忠慶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程治山一見就煩了,哆嗦掉剛才臉上的和藹,一掙身子進了會議室,心裏罵道,真他娘的沒臉沒皮,快滾出村委院子了還在這裏瞎磨蹭。轉眼看見會議室裏紛揚的塵埃,知道呂忠慶是來打掃衛生的。

程治山找一個靠北邊的座位坐下,從兜裏摸索出手機來看時間,8點43分。將手機裝進衣兜往外抽手的時候,腳踩門檻的聲音傳過來,他扭頭一看,是程治水,彼此目光較著勁排斥了一下,看樣子程治水是想退出門,但被門外一股無形的力量擋回來了。毫無疑問,程治水揀了個靠南邊的座位,屋子裏氣氛空前糟糕。程治山覺得渾身都睜開了眼睛,被滿屋子的亮堂照耀著,不自在得摁下立刻起身出門的念頭,他知道這樣的情況下出門是萬萬不行的,出去落在外麵人的眼裏,比在屋子裏的不自在還不自在。程治山第一次感到了崔疙瘩媳婦的好,這個為了仨核桃倆棗的便宜不顧廉恥和郭疤瘌那樣的賴漢子勾搭連環的女人,之前他是當作臭狗屎厭惡著的,柴漢孔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要把她也掛拉進村幹部裏時,他連態都沒表,心想這麼個爛女人誰給她投票啊,沒想到真選上了,票數還緊跟在他的後麵,比程治水都多了不少。大夥進屋吧,時間快到了,咱進去等鎮領導的指示!崔疙瘩媳婦風風火火地進門,一下子打破了兩個人的尷尬。後麵有人笑著和她打趣兒,聽聽,等鎮領導的指示,指示,崔疙瘩媳婦說話都帶上幹部味了。去你娘的大春子,別沒大沒小的,崔疙瘩媳婦別人叫行,沒你叫的,姨娘輩上你得叫我小嬸子!打趣兒的也不示弱,說那是姨娘輩,崔家輩上你得叫我小叔。外麵的人哄笑著挨近門口。程治山和率先走進來的崔疙瘩媳婦打了個照麵,竟頓生好感,覺得崔疙瘩媳婦就是邋遢點,好好收拾一下不是多麼窩囊人。大夥都進屋坐好,鎮領導就要過來開會了!是村文書呂忠慶的催促聲。幾個人往門前一圍,會議室的前麵立刻暗了下來。

鎮上來的還是翟副書記和姓蘇的那小青年。小蘇穿件新皮衣,幾個人的眼睛打了個愣怔才把他認出來,皮衣是黑色的,陽光照著的地方閃閃發光,閃得人眼花。小蘇來到主席台前,環視著,臉上漾起笑波。程治山推想這笑波是漾給程治水的,借旁邊人的肩膀做掩護斜眼看去,程治水的臉上果真也掛著笑,心裏便泛起醋意,琢磨著上任村支書後如何把這笑波奪過來。翟副書記沿小蘇讓開的空間上了主席台,滿屋看了一下,臉上也漾起了笑波,程治山真真切切地感到這笑波是漾給他的,與小蘇那孩子氣的笑相比,翟副書記的笑份量可就重多了,程治山心裏一舒坦,渾身都充滿了愜意。

翟副書記嗓子有點啞,說話顯得吃力,他說這些天會多,嗓子卷刃了,大家難為一下耳朵,湊合著聽。有人帶頭笑出聲,沒把大家帶動起來,也就啞了笑,像做錯事情有意悔改的孩子一樣,端正身子眨巴著眼睛看翟副書記。翟副書記說話時,手時不時地摸弄桌上的公文包,有時翻開低頭看一下,裏麵有一疊紙,前麵的人剛伸長脖子要看,他立刻把公文包合上了。程治山斷定那就是馬蹄莊新一屆村幹部的認命文件。翟副書記嗓子啞,說出的話卻很結實,當然都是圍繞這次換屆選舉,比如廣泛動員了,精心組織了,嚴格程序了,公開公平公正了,等等,聽得程治山拳頭都攥緊了。

終於,翟副書記拍拍桌上的公文包,說下麵我代表鎮黨委宣讀一下新一屆馬蹄莊村支部、村委會任命決定,希望馬蹄莊全體村民尊重、遵守、堅決支持和擁護,一如既往地做好馬蹄莊的各項工作,若有好的意見和建議,歡迎給鎮黨委寫信,或者直接去鎮黨委上訪反映,以便下屆選舉時參考借鑒。他打開公文包,將那疊紙拿起來,手有點靠下,紙頁的上方耷拉下來,露出紅紅的文件頭,又有人伸了脖子去看,他將紙頁輕輕往下一拽,文件頭便抖顫著上翹起來,看不見了。下麵的人眼巴巴地等著文件上的字排著隊從翟副書記的嘴裏擠出來,翟副書記卻又咳嗽又吐痰地絆住了。小蘇主動上前端起桌上的杯子叫他喝口水,翟副書記擺擺手,又用力清了清喉嚨,舉起手裏的紙頁鄭重其事地念起來。紙頁上開頭的話跟剛才翟副書記嘴上說的差不多,盡是些叫人不敢碰不敢摸的官詞,隻是嘴上說的隨意,紙上念出來的用了窪峪普通話,相比之下嚴肅了許多。程治山正覺得耳朵有些發木,紙上的詞兒突然一轉彎……根據投票結果,結合馬蹄莊的實際情況,按照有關選舉政策,經鎮黨委認真研究決定,任命……

一出村委程治山就後悔開了,返回已經不可能,他隻好硬著頭皮往外走。村委院子像一塊磁鐵,把馬蹄莊旮旮旯旯的人都往這邊吸。與磁鐵吸引鐵屑不同的是,鐵屑吸得快,而吸起人來卻像電影的慢鏡頭。被吸引到院子前的人三五成群地爭相議論。哎,那姓蘇的小青年真的要來馬蹄莊當村支書?這個還假,鎮上都下紅頭文件了。不是村支書,是代理!嗐,代理不代理的還不一樣啊,反正都是幹村支書的活。有人看見程治山走過來,趕緊擠鼻子弄眼的提醒身邊的人停下來。而另外幾個人還在議論。不說這次選舉誰得的票數多誰當村支書,咋從鎮上派下人來當開了?是啊,按說程治山得的票數最多,村支書該是他的。按說的事多了,這就叫胳膊擰不過大腿啊,你想想啊,程治水幹了這麼多年,和鎮上人早滾瓜爛熟了,兄弟倆弄成這樣,他幹不成還能叫程治山幹成?幾個人也看見程治山了,忙不迭地啞了口對他察言觀色,大概是琢磨程治山有沒有聽見他們的話。還有人在議論。這下好了,你爭我奪地鬧騰來鬧騰去,弄了個兩敗俱傷,肯定誰也咽不下這口氣,等著看熱鬧吧!真是,等著看熱鬧吧!程治山已經走到近旁,幾個人臉上的幸災樂禍沒處藏了,尷尬地對著程治山傻笑。程治山也笑,盡量笑得若無其事,心裏卻在罵,操他娘,真是看出喪的不嫌喪大。傻笑的人被程治山臉上的若無其事弄得摸不著頭腦了,看著他走遠,悄聲嘀咕。哎,還和咱笑唻,看樣子他沒聽見。嗯,保證沒聽見。兩個人的嘀咕聲也被程治山逮著了,又好氣又好笑地在心裏罵了句,保證恁娘的腿!

過了崔疙瘩家住的那條胡同,程治山有些平靜了,慶幸自己在村委院子裏沒弄出什麼事來。翟副書記宣讀任命蘇文水代理馬蹄莊村支部書記的時候,會議室的馬蹄莊人都懵了,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不顧會議室的嚴肅氣氛,失口問道,蘇文水,蘇文水是誰?翟副書記滿臉和藹地把穿著黑皮衣的小蘇指給大家看,說這就是蘇文水同誌,鎮黨政辦公室的,蘇文水同誌年輕有為,大專學曆,這次鎮黨委把馬蹄莊村支部書記的重擔放在他肩上,一是讓他發揮優勢,提高一下馬蹄莊村幹部的文化知識水平,再就是到基層實踐鍛煉一下,增加些管理經驗,希望大家以後好好支持他的工作。小蘇站直身子朝下麵鞠了個躬,臉上寫滿雄心壯誌。人們在把小蘇、蘇文水和馬蹄莊代理村支部書記對號粘連在一起的當口,翟副書記繼續宣讀文件下麵的內容。一口氣宣讀完程治水擔任村支部副書記和程治山擔任村民委員會主任兩項任命,翟副書記頓住了,他說治水同誌是老村支書了,有豐富的工作經驗,擔任這職務對下一步搞好馬蹄莊黨支部工作大有裨益,治山同誌是鎮上的農民企業家,從得票數來看,在馬蹄莊有群眾基礎,擔任村主任比較合適,總的來說,這次換屆選舉鎮黨委還是動了腦子的,也很滿意這種配備,相信這屆村支部領導下的村委會能把工作幹好。人們把注意力從小蘇身上撤下來,目光在程治山和程治水兄弟倆之間掃來掃去,程治山像空腹喝了烈酒一樣,感覺心裏熱辣辣渾身輕飄飄的。

又是崔疙瘩媳婦遮掩了程治山的尷尬,她突然站起身,挓挲著手問翟副書記,翟副書記,你那紅頭文件上還有別的名字嗎?翟副書記說有啊,正要念哪,還有袁紅菊同誌,村委委員,擔任馬蹄莊村委婦女主任。哈,崔疙瘩媳婦真的成咱村的婦女主任了!有人呼地站起身大笑著嚷起來,突兀的動作和聲音惹得其餘人賠了小心看翟副書記的臉色。翟副書記不是很生氣,反而一臉的認真,探著腦袋問,崔、崔疙瘩媳婦,崔疙瘩媳婦成婦女主任,崔疙瘩媳婦是誰?笑嚷的人指著崔疙瘩媳婦說,她就是崔疙瘩媳婦,袁紅菊。看樣子翟副書記有點吃驚,但臉色很快平靜了,哦了一聲,說你就是袁紅菊同誌啊,祝賀你。轉臉看著下麵,囑咐說,以後叫袁主任,那樣叫不好。人們交頭接耳的議論把會議室裏弄得熱烘烘的,翟副書記將文件紙卷成筒,像老師維持教室的秩序一樣輕輕敲打著主席台上的桌子,等下麵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泛起一臉的和藹,說,巧了,今天是元旦,中午就在馬蹄莊過個小年吧,跟新當選的村幹部們熟悉熟悉,下午順便為新老村幹部們做一下交接。有人忍不住小聲道,光村幹部啊,捎帶上我們也滑溜滑溜嘴多好。翟副書記笑著看小蘇,說,那就看你們的新書記的了,我可不敢幹涉內政。小蘇賠了笑臉謙虛道,看翟副書記說的,你是鎮領導,你說個一我還敢說個二啊,好好好,今中午大家都別回去了,一塊過個小年,順便談談下一步的工作咋幹。

人們咂著嘴巴狗啃骨頭一樣饕餮話語的盛宴時,程治山悄悄出了會議室。院子裏攢著幾個人,聽話音他們知道了村裏的新幹部,又拿不準,到村委打聽來了。柴漢孔跨進村委門口,看見程治山,像隻皮球被人踢過來,氣鼓鼓地說,大山哥,這些王八蛋咋鼓搗的,明明你票多該當村支書,咋派來一個小雞巴孩子,更氣人的是還給小水子弄了個副支書,他幹了這麼多年村支書,和鎮上的人當然熟了,有他在裏麵,肯定和那小雞巴孩子勾搭連環的,你這村主任咋幹,我打聽唻,兄弟倆不能都在一個村裏當幹部,你票多,下去的應該是小水子,我去找鎮上來的人,問問他們鼓搗的這一套符合不符合王法!程治山一把拉住柴漢孔,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卻急促,說,漢孔你先別鬧騰,狗急了會跳牆的,咱要是硬把他弄下來,他非找咱的事不可,要是告咱個請酒送東西拉選票啥的,告成告不成不說,弄得咱也不利索,你先老實實的別戳弄,我琢磨琢磨再說。柴漢孔猶豫地看著程治山,程治山突然暖起臉說,漢孔,幫我辦個事,一會兒你找崔疙瘩媳婦,叫她替我向鎮上的人請個假,就說我那罐頭廠來了客戶,挺要緊,今中午不能留下吃飯了。

回家的路上,程治山想起早晨出門時的不順利,心裏嘀咕說,操他娘,有些事,事先還真有征兆唻。爹死的那天,還不會走道的小文子硬纏著不放,爹一抱起來,就喜笑顏開的,一放手就又哭又鬧,爹掛牽地裏的活,硬是把他推給了娘,結果到了地裏還沒來得及幹活,就被山上掀活蠍的孩子弄下的石頭砸煞了。還有村裏那個從縣化肥廠退休的老工人,人高馬大的,壯得跟犍牛一樣,平日裏習慣早起散步,那早晨被門檻絆得崴了腳,一瘸一拐的,別人問他咋了,他說門檻給他腳上拴了個大秤砣,想阻止他散步,他偏不聽門檻的,結果到了場院,看著地上躺著一個碌碡,身上的力氣癢癢了,哈腰把它豎起來,碌碡豎起來了,人也站著不動了,來往的人納悶,說崔師傅站在那裏做啥啊,早就看他站在那裏,走這麼長時間路了還站著,好動的人過去一扶他的肩,整個人噗通一聲歪倒在地上,死了。還有,還有,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早晨一出門就叫啞巴撞了褲襠,拐過牆角又踩了鮮豬屎,咋就沒和當村支書的事聯係聯係,以後心裏可得留個空了,煮熟的鴨子也會飛的,除非把它吃進肚子裏。

回到家裏,榆錢號喪著臉坐在床沿上,程治山知道她也聽說了村裏的事,真是有點好事全家人跟著喜慶,碰上了窩囊事一家人都陪著晦氣。他給罐頭廠打電話交代了幾件事,肚子裏咕嚕幾聲,有了餓的感覺,環顧屋裏,沒看到包餃子的跡象,疑問道,不是說中午你倆包餃子吃啊,包的餃子哪?榆錢號喪著臉沒吭聲,程治山就有些煩了,心的話,這個熊娘兒們,真是不看事,旁人遇見不順心的事,你是安慰幾句也好,跟著一起慪氣開了,咳了口濃痰重重吐在地上。榆錢一個激靈,挪了挪身子,咕噥說,啞巴金嘴死了。程治山一愣,啞巴金嘴死了,咋死的?去村南邊塘子邊玩,不知咋出溜進去了。程治山不說話了,走過去坐在椅子上,肚子裏又響起咕嚕聲,見榆錢還號喪著臉坐在床沿上不動,來氣了,冷冷地搡了說,我看著,啞巴金嘴死了,咱也陪著餓死吧。榆錢一皺鼻子,淚就下來了,埋怨說,都怪你清早走時說那句話,要是不說興許啞巴金嘴死不了。啥話,我說啥話了?程治山糊塗了臉子站起身。榆錢的話裏一下子帶了哭腔,嗚咽得話都連不成句了,說誰叫你說……誰叫你說……把人家提溜起來扔到村南邊的塘子裏了!程治山滿腔怒火騰地就躥起來了,猛地一捶桌子,咆哮道,別在這裏胡聯係,我還說這回換屆我當村支書唻,咋沒當成,滿把攥著的都他娘的黃了!

二十二 蘇文水

我在一篇題為《鳳與凰》的中篇小說裏,提到一個副鎮長想方設法,用辦公室臨時工安際貴的說法,就是死皮賴臉地纏磨一個女打字員,弄得對女打字員有點意思的安際貴煩躁躁的,悄悄向一把手告了密,狠狠剋了那副鎮長一頓。小說主要是寫鳳和凰的,沒再在副鎮長和打字員身上暈染筆墨,事實上,副鎮長挨剋竟因禍得福了,以前死皮賴臉纏磨時,女打字員堅若磐石,挨剋後,女打字員心一軟,副鎮長乘虛而入,事情真就成了。說起來那副鎮長真得好好感謝安際貴一番的。同女打字員偷偷摸摸做一些背人遊戲的那些時日,副鎮長暗地裏常常拿女打字員和馬蹄莊的一個女人做對比,並不無遺憾地慨歎和那女人隻有過一個晚上。馬蹄莊的那個女人就是姚家媳婦石榴。副鎮長就是蘇文水。當然,這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現在,蘇文水是新任命的馬蹄莊代理村支部書記。

任命的第二天,蘇文水來馬蹄莊就晚了,原因是從辦公室要車要得不順暢。車是跟辦公室副主任靖元忠要的。蘇文水夾著黑皮小包進門,見靖元忠正提溜起暖瓶往杯子裏倒水,嘴巴沒跟他商量就冒出了話,靖主任,安排車送我去馬蹄莊行吧。字眼用的是請求,口氣裏卻帶著理所當然的味道。靖副主任倒水的動作慢下來,慢慢地放下暖瓶,慢慢地把杯子端到一旁擦拭桌子上的水跡,桌子擦拭完了,又慢慢俯下身對著桌子看,像要把桌麵看成鏡子照出自己的嘴臉來。蘇文水換了好幾個等待的姿勢,還不見靖元忠派車的反應,忍不住往他跟前湊合。靖元忠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看還有車嗎,今天好幾個事,怕耽誤了,不敢隨便派車。靖元忠一出門,對桌的辦公室副主任趙慶奎撇嘴對蘇文水說,看個熊樣,裝腔作勢的,耽誤屌啊,到馬蹄莊來回也就半小時,快把人家小蘇送去得了。小蘇知道辦公室兩個副主任為各自分管工作的職權大小和實惠程度,常常狗撕貓咬的,明爭暗鬥,不好順著杆子往上爬,咧嘴笑著,一瓣臉子迎合趙副主任,一瓣臉子向著屋門恭候靖元忠。

靖元忠回來了,在蘇文水的深情注視下坐回椅子,啞著嘴巴拉開抽屜,翻開一本什麼書瞅著看。蘇文水問,靖主任,有車沒有?靖元忠不吱聲,歪了一下臉,乜斜著眼繼續瞅抽屜裏的書。蘇文水胸膛裏騰地冒起火來,心的話,牽著不長團著不圓的,真是死狗托不上牆,白給你使勁了,以前還不如向著人家趙慶奎唻,現在用著你了,好歹連個屁都不放。蘇文水賭氣去找辦公室主任端木近水,同樣碰了釘子,端木近水話倒幹脆,說小蘇你一個熊代理村支書要的哪門子車啊,鎮委鎮府大院裏這麼多人,這麼多事,以後少來湊熱鬧。蘇文水像喉嚨裏掉進了雞蛋黃,一下子噎住了。他明白了靖元忠的啞巴嘴臉,暗地裏罵道,操恁娘端木近水,原來毛病出在你這裏,你等著,我非去找夏侯書記不可,反正這代理書記不是我搶著幹的,是鎮黨委研究決定的,用車送送支持一下我的工作還過分啊。蘇文水出了辦公室主任屋子往西邊疾走,後麵突然響起刺耳的喇叭聲,耐不住回頭看,司機小薑搖下車窗玻璃對他招手。

黑色桑塔納轎車踅出鎮委鎮政府大院,屁顛屁顛地跑出鎮子了,蘇文水臉上還灼灼的。蘇文水臉上的灼熱是辦公室主任端木近水給他燒的。看見司機小薑對他招手,蘇文水疾步往那邊趕時,被雙手拤腰矗立在辦公室門前的端木近水攔住了。蘇文水,想找夏侯書記給我告狀是吧,有本事你去告,一個熊土幹部還想車接車送的,美煞你,先把話撂給你,你去馬蹄莊就派這次車了,以後自己想辦法!蘇文水灰溜溜地上車,背後聽見端木近水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反了你了,弄這麼點熊事就翅毛撅腚的,想上天啊,看著吧,下去鼓搗幾天回來還耽誤不了幹提水抹桌子拖地這活!

倚著車座的靠背,端木近水的訓斥聲放鳥銃一樣在蘇文水的聽覺裏一輪輪蕩開,震得他心煩意亂,咬牙發狠道,端木近水你這王八蛋,看哪天落到我手下,就不是提水抹桌子拖地的事了,我叫你給我洗腳擦腚,洗腳擦腚也不行,每次洗了腳都叫你喝口洗腳水,每次擦了腚都叫你給我舔屁眼。發著恨,蘇文水一下子喪氣了,他知道端木近水落到他手下是不可能的。倒是端木近水對他這代理村支部書記的評價深深地刻進他的腦瓜裏:土幹部。村支部書記也確實夠土的,要排場沒排場,要前景沒前景,還不牢穩,上麵沒個靠山,說不定哪一霎就被踢蹬下來了,像會過日子的婆娘勉強湊合出的一碟小菜,根本就上不了領導幹部這桌酒席。好在他是響當當的公務員身份,是去代理,糊弄著到個節骨眼兒就上來了。說起來,村支書又是個土皇帝,村裏的大事小情一個人說了算,咋弄也比在上麵辦公室裏整天看著人的臉色,跑東跑西的給人當狗腿子強,操他娘,先過過村支書的癮再說,管它土不土的,俗話說得好,縣官不如現管。昨天戴上代理村支部書記的帽子在馬蹄莊嚐到的甜頭,甜絲絲地安慰了他。

昨天中午,馬蹄莊村東飯店北麵的大房間裏擺了兩桌,上午去村委開會的人除去程治山都到了。翟副書記和蘇文水各率領一桌,菜擺滿了桌子,桌子圍滿了人,整個房間熱氣騰騰的,像下滿水餃的熱鍋。蘇文水飽嚐恭維,沒喝酒身子就飄忽忽的了。原來的村文書呂忠慶大獻殷勤,又滿酒,又賊著眼逮了好菜往他跟前推,話也老是順著他說,還捕風捉影地誇他是鎮委鎮政府大院裏公認的美男子,話不實落,卻很受聽,弄得蘇文水脊梁骨都美滋滋的,主動和呂忠慶碰了杯子,一飲而盡。呂忠慶不失時機,也一口幹了,翕動著濕乎乎的嘴唇看程治水,說,程支書,跟你幹了這麼多年,鞍前馬後的,沒有功勞也有點苦勞吧,可別換完屆就把我撥拉出去,給我在村裏安排個看門掃地的活也行啊。程治水笑著說,看呂忠慶說的,誰不知道你是村裏的大才子,能寫會算的,下一步蘇支書說了算,今中午多和蘇支書喝一杯,叫蘇支書費費心,給你安排個差事。呂忠慶接連點頭,趕忙搶了蘇文水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一塊滿上,涎著臉勸蘇文水。

程治水聽見翟副書記誇炒雞蛋好吃,悄悄拽了下蘇文水的衣角,說,蘇支書,翟書記誇咱這裏的草雞蛋好吃了,要不要走的時候給他拿上點,還有你,也帶點,叫弟妹嚐嚐。蘇文水不假思索地說,行行行,給翟副書記拿上,我也帶著點。臉上漫起幾縷雲絲,問,治水,草雞蛋從哪裏弄,現在能弄到嗎?咋弄不到啊,呂順文的蘋果園裏養了一千多隻雞唻,蘇支書你別管了,這事叫呂忠慶去辦就行,到時你給簽個字。好啊,我簽。蘇文水意猶未盡,說,治水,光草雞蛋啊,現在還有沒有小公雞。有啊,不過沒那麼小的了,小的也得三四斤,養了一冬天,肥嘟嚕的,油水大著哪,吃一口非香得翻個跟頭不可。蘇文水被說得眉開眼笑,口水把話都衝含糊了,行行行,三四斤的也行,給翟副書記和我一人弄一隻。程治水扭臉還沒開口,呂忠慶就掉頭往外跑,出了門又返回來,忘記把筷子放下了。程治水跟蘇文水開玩笑,說蘇支書你看看,呂忠慶可真聽你話,你一聲令下,他貓屌失火地忙亂成那樣子!

其實,更讓蘇文水壓抑不住心頭興奮的,是他終於見到了常聽辦公室人議論的那個和程治水有一腿的馬蹄莊女人。有一次,程治水找夏侯書記,夏侯書記不在,端木近水叫他領程治水去食堂吃飯。和程治水熟了,話也無所顧忌,路上,蘇文水問,程支書,你們莊的姚家媳婦床上功夫真的很有一套?程治水咕噥一句,不知道。他又問,程支書,那姚家媳婦長得挺風騷吧,一定大奶子圓屁股俏臉蛋的,跟個電影演員一樣吧?程治水還是咕噥一句不知道。他問得興奮,繼續深入,說程支書,聽說那姚家媳婦的漢子管不了她,怕沒了她再找不上別的媳婦,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在外頭風流了。程治水還是咕噥不知道。蘇文水憋不住了,伸手抓住程治水的肩膀說,別裝羊變狗的了老程,早知道你和姚家媳婦那一腿了,哎,聽說你倆的活動地點很多,馬蹄莊旮旮旯旯到處有你倆忙活那事的窩,真的啊?程治水有點掛不住,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蘇、蘇主任,別聽那些王八羔子胡咧咧,雞狗啊,旮旮旯旯的就弄那事,再說那個熊娘兒們我都沒和她說過話,一年到頭見不得一回兩回,沒等認出來就走出老遠了。蘇文水扳在程治水肩膀上的手用了下力,說老程別再捂著蓋著的,被筒子早就漏風撒氣地存不住點暖和味了,老實坦白,你倆多少天鼓搗一回,一回鼓搗多長時間,姚家媳婦自在起來真是又哭又叫的啊。蘇主任,別說了!程治水製止的聲音像在地上摔了個電燈泡。蘇文水縮了肩膀前後看看,埋怨道,老程,不是和你說了,當著生人的麵叫我蘇主任行,在這裏得叫我小蘇。昨天中午,一出馬蹄莊村委院子,蘇文水的兩個眼珠就被外麵一個穿著利落的婦人身影拉出了絲。她正背對著這邊看下麵的河灘,偶爾撿起石塊扔下去,彎腰,搖晃著身子扔石塊的動作,抖索出很多好看。拉出的絲扯不斷了,纏纏繞繞的在蘇文水和那婦人的背影之間糾葛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圈圈,他火熱了胸膛隨著人群向她靠近,間隔幾步遠的時候,她又撿了石塊往河灘扔。落在後麵的崔疙瘩媳婦小聲嘀咕,看,姚家媳婦會玩兒吧。蘇文水不由自主地停下腳,小聲問,她是姚家媳婦?崔疙瘩媳婦點頭嗯了一聲。就是和程治水有一腿的那個?麵對蘇文水一臉歡喜的發問,崔疙瘩媳婦抿嘴笑著加快步子追趕前麵的人去了。

蘇文水從前麵的後視鏡裏端詳自己,擠眉弄眼,搖頭晃腦的。麵色有點黑,但還細膩,五官不算出色,但還板正,被飽脹的肌膚烘托著,一臉的富態相,與下麵瘦肉燥皮的村民相比,優勢相當明顯。他對自己的嘴臉挺滿意,看著看著忍不住拿手在兩腮上捏了幾下,拍拍腦瓜咧嘴笑了。他換個坐姿,對司機小薑說,小薑,以後想吃個小公雞、草雞蛋啥的找我就是,不喂飼料,全是糧食蟲草喂起來的,滋味地道,不像咱鎮上那些激素催長起來的,吃著跟嚼橡皮泥一樣,青菜也有,化肥農藥丁點不施,純綠色食品,包個水餃,炒個小菜,吃著放心又可口。小薑被說出了滿臉的熱情,笑著瞧了後視鏡裏的蘇文水一眼,說好啊,蘇支書,咱也跟著你沾沾光。一段路年久失修,坑窪不平,轎車像一隻黑色小船在波浪上顛簸,車座上的蘇文水被顛得晃來晃去。過了坑窪路,蘇文水端正身子,歎氣說,看來以後端木主任是不給我派車了,我又沒招他惹他,不知咋弄的就是看著我不順眼,動不動就給我弄雙小鞋穿。小薑開導他,說蘇支書,你該熟悉,端木主任好勝心強,權力也握得緊,在他手下,得老實實的才行,誰一挓挲翅膀,他非給摁下來不可,那次我在辦公室玩就聽他說你不虛心,還有你當了代理村支書後,可能有點不踏實,以為他管不著你了,這樣可不行。蘇文水聽得認真,臉上漸漸滲出委屈,說是這樣啊,咱以前當老師實在慣了,不會拐彎子地迎合人,有點心思藏著藏著就露餡兒兒,以後得學著點。他突然暖起臉,目光灼灼地看著小薑的後腦勺,說,小薑,你可得支持我,好好給我捧捧場啊,不出車的時候,背著端木近水主任隔三岔五地接送我幾趟,叫我在馬蹄莊場麵場麵,鎮上離馬蹄莊又不太遠,摩托車是不能騎了,常做公共汽車也叫村裏人小看。小薑起伏著後腦勺說,行啊,方便的時候一定為蘇支書效勞。

車隔著一輛破麵包車停在村委院子門口的東邊,蘇文水下車,一手提溜著黑皮包,一手搖晃著跟小薑告別。車掉過頭,他瞅著快得看不出轉動的車輪子,兩手會合到襠上,提提褲子,又勒了勒腰帶,掛在腕上的黑皮包悠來蕩去。一隻雜毛狗探過身子,要嗅悠蕩著的黑皮包,這時蘇文水的兩手把腰上的活路做完了,幹咳一聲轉過身,雜毛狗驚得趔趄了身子往一邊奔,又遭遇一個穿破皮夾克的孩童,對它一甩彈弓,惱得它一溜煙沒進北邊的門洞裏,汪汪地叫。蘇文水走到麵包車前,拍拍車窗玻璃,一隻捂著亂頭發的腦袋從打開的空隙擠出來,睡眼惺忪地問,有啥事?你這是出租車?蘇文水翹起一個指頭在玻璃上劃了一下。是啊,你要坐車,去哪裏?亂頭發下的腦袋熱情高漲。蘇文水一下子變得慢條斯理了,說我是你們村的新支書,以後坐車就找你。亂頭發打開車門跳下來,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就是蘇、蘇支書啊,早聽說了。蘇文水微笑著轉身走開,還是慢條斯理的口氣,說你繼續在裏麵打盹吧,我得去村裏忙了,坐車時再找你。

院子裏散落著四個人,東邊兩個,西邊兩個。西邊是程治山和崔疙瘩媳婦,兩人曬在太陽地兒裏說話,程治山靠牆,崔疙瘩媳婦倚著樹身。崔疙瘩媳婦穿得圓滾滾的,特別是探著腦袋跟程治山說話的樣子,像隻笨拙的小企鵝。兩個人的精神頭都很好,蘇文水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話裏正濺起笑聲,水亮亮的,在蘇文水的聽覺裏晃。東邊,程治水雙手插進衣兜,眼睛照在旁邊一個拖著掃帚打掃衛生的人身上,一時沒認出那人,等他移動著轉過身,蘇文水才辨出他是原來的村文書呂忠慶。

程治水最先看見蘇文水進門,甩下呂忠慶朝這邊走過來。兩個人麵對麵停在院子中央。程治水說,蘇支書來了。嗯,夏侯書記找我談話,來晚了。程治水搖頭,說不晚,我也是剛來不長時間。蘇文水歎了口氣,說,唉,夏侯書記對馬蹄莊可真是上心,一大早就叫辦公室的人通知我,那麼忙還專門找我談話,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我一定好好把馬蹄莊整治整治,我心的話,整治啥啊,人家治水這幾年幹得好好的,我來順上茬拖拉著幹就行。程治水連忙搖頭,蘇支書客氣,我沒知識沒文化的,幹得不好,以後多向蘇支書學習。崔疙瘩媳婦招呼著程治山向這邊走,程治山湊合得有些勉強,避開程治水站在蘇文水一邊,仰臉看電線杆上嘰喳叫的麻雀。程治水掏出煙盒給蘇文水遞煙,蘇文水連忙擺手,說沒事他不抽煙,動腦子考慮問題時才抽。程治水賠了笑臉說,蘇支書剛來馬蹄莊,多少問題等著你考慮啊,來,抽一支吧。蘇文水接過煙,就著程治水遞過來火點了,吧嗒一口,吐出散亂的煙霧。程治水從煙盒裏揪出一支遞向崔疙瘩媳婦,來,你也抽一支。崔疙瘩媳婦笑著推辭,說她可不抽。程治水打趣兒道,咋不抽,成女幹部了,抽一支吧。崔疙瘩媳婦避著他伸過來的胳膊連連倒退,惹出蘇文水滿臉的笑。程治水把煙收起來,嘴裏吐出的煙霧拖延著,漸漸和蘇文水的攪和在一起。

蘇文水瞥見程治山從兜裏摸出一個金晃晃的鐵盒子,打開了,捏起一支煙顧自抽,便笑著趔趄過身子,伸了手說,程主任,啥好煙啊,咋光自己享受,也給咱捏一支嚐嚐。程治山連忙打開鐵盒子托過來,說不是啥好東西,蘇支書別抽一口扔了啊。蘇文水用燃著的煙把未燃的點上,凝神細抽,兩支交替著擠進唇間的紙煙撥拉出滿臉的孩子氣。幾個人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崔疙瘩媳婦想笑,又忍著,因為笑是發自心底的,不好忍,所以表情拿捏得走了樣。唰啦唰啦的掃地聲停下了,呂忠慶拄著掃帚往這邊看,臉上也掛起了不恭的笑。程治水一扭頭,呂忠慶的兩手嚇得去抓掃帚。唰啦唰啦的掃地聲又響起來。

程治水說,蘇支書,得安排一下辦公室啊,先有個窩,別的慢慢來。蘇文水這才留意到一排辦公室,除了程治水那屋,別的一律死眉塌眼地掛著鎖,詫異道,哎,治水,咋不把那些辦公室打開,先節就著坐坐,等安排好了再各就各位就是。程治水笑裏帶著嚴肅,說,現在蘇支書是這院子裏的老板了,你不發話,誰敢打開啊,我那屋開了,也生了火,我可沒敢進去坐啊,給蘇支書準備的。蘇文水瞥一眼橫著“支部書記”牌牌的辦公室,門矜持地裂開一道縫,上麵一束乳黃色的煙霧踩著煙囪口扭秧歌。他轉身看一眼身邊的幾個人,爽快地說,那就先上我的屋,反正咱沒幾個人,加幾把椅子,我先給你們開個小會把今天的工作安排一下。程治水見蘇文水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看著自己,等他話一落,就對呂忠慶發布命令了。忠慶,先別掃了,去會議室搬幾把椅子放蘇支書辦公室!呂忠慶應聲扔下掃帚。蘇文水小聲跟程治水嘀咕,哎,老班子都下去了,他還來掃院子,倒挺能站好最後一班崗的。程治水朝蘇文水跟前湊了湊,說,蘇支書,這個人很有才啊,能寫會算的,以前給我幹村文書幹得可好了。

會前弄了點小尷尬。呂忠慶隻搬來一把椅子,進了門,蘇文水看著他的後腦勺問,哎,忠慶,咋隻搬了一把?噢,這裏還有一張連椅,能坐兩個人。呂忠慶沒回頭,說著把椅子拱到程治水那邊。程治水也不客氣,將椅子往自己跟前拖了拖就坐下了。連椅上髒兮兮的,程治山和崔疙瘩媳婦僵了會兒,崔疙瘩媳婦看著呂忠慶的脊背晃出去了,冷了臉從桌上抓過抹布,沒好氣地滿連椅上擦拭。外麵又響起刷唰啦拉的掃地聲,和崔疙瘩媳婦在連椅上弄出的吱嘎聲相呼應,把屋子襯托得靜悄悄的。待兩個人趔趄著身子勉強坐了,蘇文水端起杯子喝口水,咂吧了咂吧嘴說,咱開會了。

爐子裏間或燒出爆豆聲,聲音很幹脆,刹那間引發人的很多聯想,因為是刹那間,並不對人的思維造成幹擾。燒透的碳塊坍塌,與下麵躥上來的氣流弄得爐子裏呼呼地響,呼呼聲把幾個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蘇文水咳嗽一聲,或者拿指關節敲敲桌子,把幾個人的注意力調整過來,說,咱開會了,希望大家集中精力。幾雙眼睛眨巴眨巴,又把光亮凝聚到蘇文水這邊。蘇文水覺得今天他的腦瓜特別好使,來馬蹄莊前,甚至腳步跨進村委大院後,他的心裏還扭著和端木近水過不去,對今天來馬蹄莊做些什麼一無所思,在院子裏和幾個人說話的工夫,今天的工作思路竟一下子眉清目朗了:上午把幾個人的辦公室安排安排,完善一下村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領導班子,下午把上屆班子有關的人招來交接一下,明天起他在馬蹄莊的代理黨支部書記生涯就正式掀開了。

蘇文水覺得他的嗓音很適合給人開會,不急不緩,結實圓潤,有些經常掛在其他領導嘴邊的口頭語,自然妥帖地從他嘴裏冒出來,一點也不生分,像他就這樣經常給人開會一樣,一番話下來,他的信心越來越足了,甚至談笑自如地插進幾個短信段子,把幾個人煽動得汩汩笑。呂忠慶撐開門縫擠進來,悄悄走到蘇文水的桌邊拾掇爐子,他的動作小心得有些誇張,慢吞吞地冒出虛張聲勢的氣味,反而把幾個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身上。蘇文水停下來,對著他的後背叫了聲小呂,呂忠慶沒反應,繼續放慢了動作誇張地拾掇爐子。蘇文水不得不撥高聲音叫了他的全名,呂忠慶,我們正在開會,回避一下,開完會再來拾掇。呂忠慶愣了一下,扭臉看見程治水正焦急了表情給他使眼色,醒悟過來,慌亂地蓋上爐蓋,放下火鉤出去了。

蘇文水說根據上級有關規定和鎮上的安排,馬蹄莊的村民委員會和黨支部都是三個人,村委會選了兩個了,一個村主任,一個婦女主任,再補進一個委員就全了。他喝口水,濕乎著嘴唇征求程治山的意見說,程主任,我考慮了,村委會最好再補進一個能寫會算的,既當會計,又兼著村文書,我看這個呂……呂忠慶就挺合適。程治山沉著臉子沒回應,崔疙瘩媳婦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聲說,哎,程主任,俺姨家泰安子就挺合適,人家是高中生哪,兩次都差點考上大學,還到你的罐頭廠幹過哪,要不是娶媳婦急等著用錢,也不離開你那裏。程治山說,你說的是孫勝利?是啊是啊,程主任還記得他大名啊,他小名叫泰安子。程治山轉臉看蘇文水,說蘇支書,就叫孫勝利吧,那孩子要文化有文化,要人樣子有人樣子,是個人才。蘇文水瞥一眼窗外,把抽回的目光甩到崔疙瘩媳婦身上,笑著說,那就這樣了,村委會三個人,先有你們兩票了,下午叫他來一趟我和他談談。

村黨支部完善得也很迅速。蘇文水剛說還差一個團支部書記,程治水就把話茬接上了,說叫呂忠慶幹吧,別浪費了這人才。蘇文水瞥一眼門外,猶豫道,團支部書記可是有年齡限製的。程治水嗐了一聲,說莊戶人家,哪有這些條條杠杠的,有個人幹就行,啞巴金嘴年齡倒是小,可給他啥活路也幹不了,就知道出出溜溜的到池塘裏摸魚蝦唻。啞巴金嘴?蘇文水疑惑地看程治水,程治水咧嘴笑著不應答,又看別人,臉上都帶著笑。見蘇文水發懵的樣子,崔疙瘩媳婦忍不住了,把蘇文水的視線引到她這邊,說,蘇支書,跟你開玩笑哪,啞巴金嘴是馬蹄莊的一個小啞巴,他爹不精神,娘也差點事,老早撇下他跟人跑了,還有個奶奶,迷迷糊糊的,昨天啞巴金嘴去南邊池塘邊玩,掉進冰窟窿淹死了,他爹見了,還傻乎乎地笑,一條小命連滴眼淚都沒換來,棒子棵裹了埋到村頭堰根那了。是這樣啊。蘇文水聽著,也笑了,拿笑陸續和別人的笑碰了碰,把臉轉向程治水,征求意見似的問,治水,你的意思是叫呂忠慶幹這團支部書記?程治水堅定地點了下頭,說叫他幹就是,放心蘇支書,呂忠慶能幹好。新的村兩委就這麼完善起來了。蘇文水伸個懶腰,總結似的說,好了,以後,馬蹄莊的工作就在咱村兩委的領導下展開了,至於村兩委的關係,大家都明白,在咱中國是黨指揮槍的,這一點,偉大領袖毛主席在戰爭年代就說過了,希望下一步村委會要好好配合支部的工作,把工作幹好。說這話的時候,蘇文水看見程治水和程治山的目光像兩根杆子一樣碰了碰,發出無聲的硬響,程治水的臉子是暖的,程治山的有些冷。

掃完地,呂忠慶把掃帚提溜到院子東南角,往回走時被程治水喊住了。忠慶,先別回家,等開完會把那幾個辦公室的門打開,看裏麵還有沒收拾好的東西沒。呂忠慶說他不回家,那邊暖和,他到那邊曬會太陽。蘇文水站起身衝堵在門口的程治水說,叫他開辦公室吧,就這些事,會開完了,有啥事我想起來再和恁說。程治水出了辦公室,把呂忠慶招呼過來,兩個人湊近了一嘀咕,呂忠慶像歡呼的鳥兒一樣挓挲了一下翅膀,撒眼看見蘇文水,趕忙收斂了。蘇文水就勢走出來,呂忠慶對程治水說了句什麼,兩個人一起扭轉了身子,臉上掛著笑等他靠近。三個人圍成一個三角形。蘇文水雙手插進褲兜笑看著呂忠慶說,小呂,好好幹吧,治水那麼極力推薦你,不留下你繼續在村裏幹倒是我的不是了。程治水謙讓道,看蘇支書說的,給我攢人情哪,我也就是隨便插嘴推薦一下,用不用還不是蘇支書一句話啊。轉臉嚴肅了表情對呂忠慶說,小呂,你可真得好好幹,幹不好,別說蘇支書,我先不願意你!蘇支書、程支書恁放心,我一定好好幹,幹不好我自家也不願意我自家!呂忠慶哆嗦著身子又點頭又哈腰地向兩個人下保證。轉臉看見程治山、崔疙瘩媳婦散落在那邊樹下無所事事的樣子,蘇文水挪動步子把三角形拆開,吩咐呂忠慶去開辦公室的門。呂忠慶應聲小跑起來,落在後麵的兩個人並肩跟在後麵,程治水學著蘇文水的樣子把兩手插進褲兜,蘇文水的兩隻手卻從褲兜裏抽了出來。蘇文水說,治水,你是前任村支書,我是新的,下午那幾個人來了咱倆監督著交接一下吧,我琢磨唻,也沒啥囉唆事,走個形式。嗯,我和呂忠慶說好了,叫他捎信兒叫那幾個人來一趟。一塊破磚頭瞅準程治水的腳尖,待走近了絆它一下,程治水哎喲一聲,佝僂著身子趕緊把褲兜裏的兩手掏出來。

辦公室基本保持了以前的格局,蘇文水、程治山各自一個辦公室,其餘支部和村委的分開,程治水、呂忠慶一個辦公室,崔疙瘩媳婦和孫勝利一個。這屆班子比上屆少兩個人,空出一間辦公室。呂忠慶瞥一眼進出辦公室忙碌的幾個人,走到蘇文水跟前,小聲說,蘇支書,空出間辦公室,我搬過去,叫程支書自己一間辦公室算了,他幹支書幹了這麼多年,自己一個人慣了,我在裏麵礙事不拉的,別叫他不自在。蘇文水一口回絕了,說可不行,這樣一弄,支部的三個人就每人一個辦公室了,本來他兄弟倆就僵,這不找著弄不利索。呂忠慶啞口看著蘇文水的臉,回頭瞥一眼,聲音更小了,蘇支書,兄弟倆都在村裏幹,符合政策啊,幹脆跟夏侯書記說說,叫程治山回去繼續幹他的罐頭廠算了,你幹支書,程支書幹村主任多好啊。聽著聽著蘇文水的眉毛就皺了起來,臉上的氣氛凝聚到嘴巴上,說呂忠慶,別胡說八道的,哪裏不符合政策了,以後管好你這張破嘴,別該說的不該說的瞎咧咧。呂忠慶一下子傻了眼,臉紅脖子粗地拘謹了身子,正好那邊崔疙瘩媳婦喊蘇支書,蘇文水注意力一轉移,呂忠慶借機轉身要走開。蘇文水從兜裏掏出疊紙,墊著膝蓋屈身寫了什麼,撕下一張遞給呂忠慶,說忠慶,按我寫的這樣重新做幾個牌子掛到門上,把那些破破爛爛的牌子換下來吧,新班子得有點新氣象。呂忠慶忙不迭地接過來,邊看邊嘟囔,支部書記辦公室、村主任辦公室、支部委員辦公室、村民委員辦公室……嘟囔著嘟囔著,回頭笑看了蘇文水一眼,說這樣一弄,比先前規範多了,蘇支書字也寫得好,瀟灑,有功力。

呂忠慶快到院門口被程治水喊住了,他慢下步子,邊走邊回頭擺活著手說,程支書,蘇支書安排了個活路,我趕快去安排安排,回來馬上就去找你。程治水哦了一聲,說幹脆安排完別回來了,直接去我家,和你嫂子忙活著弄幾個菜,今上午叫蘇支書去認認我的家門。行行行。呂忠慶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像突然踩著彈簧一樣彈出了村委大門口。蘇文水聽見兩個人的對話,出門進了程治水的辦公室,說治水,今中午不行,我想把咱這幾個人籠絡起來吃個飯,昨天中午程治山沒參加,我知道你倆不滑快,哪怕是麵和心不和咱也得做做表麵文章啊,班子不團結,叫人傳出去不好聽,也顯著我沒本事。程治水說還籠絡啥,蘇支書不是說了啊,在咱中國,是黨領導槍,村支部都完善好了,叫村委會好好服從咱的領導就是。蘇文水軟了臉,說,話是這麼說,但村委會也有村委會的權利,籠絡不好,和咱對著幹起來,那就被動了。程治水咬了牙,說幹就幹,有鎮上給咱撐腰怕啥,我和忠慶給你使把勁,把他弄下來,我幹村主任你幹支書,到時蘇支書你就等著享清閑吧。蘇文水連忙搖頭,說這樣可不行,治水你太感情用事了,現在上麵一個勁地強調安全穩定,我在這裏鬧僵了,第一次扣扳機放了啞槍,以後就沒個發展頭了,我得想法給你倆調和調和。程治水一冷臉子,說沒啥可調和的,蘇支書,你可得站好立場啊,鎮上夏侯書記可是支持我的。蘇文水倏地從褲兜裏掏出一隻手來,照著程治水的肩膀就推了一下,說屌你個程治水,拿夏侯書記嚇唬我,我也是夏侯書記派來的,該咋做夏侯書記早和我談話了,現在我的做法就是夏侯書記的想法,不老實點看我給你告一狀,叫夏侯書記狠狠熊一頓,嚇得你再也不敢進鎮委大院了。蘇文水噴出的唾沫星飛濺到程治水臉上,程治水抬手去撓,訕訕地撓出了笑臉,說蘇支書別生氣,剛才我把話說擰了,其實我的意思是咱和夏侯書記都是一夥的,你放心,我和忠慶都會好好支持你的工作。腳步聲把程治山帶過來,看樣子是要去蘇文水的辦公室,蘇文水喊住他,程治山扭頭看了兩個人一眼,扔下一句話沒等蘇文水回應就出了村委大院。程治山丟下的話是:蘇支書,我那罐頭廠來了個重要客戶,我得過去應酬應酬。

蘇文水還是去了程治水家,因為路上遇到點小意外,酒喝得心不在焉。路上遇到姚家媳婦,雖然絆著程治水,他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看得姚家媳婦不自在了,背過身不讓目光往這邊碰,她的背影蘇文水也不放過,別扭著身子硬是看著她被牆角擋住了才罷休。程治水伸手扶他一把,說蘇支書,小心別跌倒了,莊裏路不好走。蘇文水臉上帶了失意,不太友好地說,瞧你小氣的,看看又少不了啥,你著啥急。蘇支書說啥啊,現在你是我直接領導了,可別開這樣的玩笑。程治水一臉的委屈相。蘇文水不讓步,說程治水,你真的和姚家媳婦沒瓜葛,那我可要下手嚐嚐她那風騷味了,到時可別怪我吃窩邊草,下棋一樣,咱吃車不哼哼的?程治水低下頭啞口不說話了。之後,姚家媳婦的影子就老在蘇文水的眼前閃,特別是端起酒杯,活生生的一個姚家媳婦竟搖晃在酒杯裏了,每喝一次酒就等於喝下一個姚家媳婦。蘇文水被姚家媳婦弄昏了頭。吃了飯,呂忠慶陪蘇文水先回村委院子,蘇文水姚家媳婦姚家媳婦地不離口,引得呂忠慶一個勁地拿眼睛敲打他的眼睛。呂忠慶終於試探地說,蘇支書,你真想搞搞那小娘兒們啊?蘇文水口氣裏帶了無奈,說,忠慶老兄,光想白搭,咱沒有程治水那福氣啊。呂忠慶若有所思地說,辦法倒有,就是不知蘇支書真有這想法還是故意和我開玩笑。啥辦法,快說說。蘇文水迫不及待了。呂忠慶將嘴巴湊到蘇文水的耳朵邊將辦法說了。蘇文水半信半疑,問,忠慶老兄,這辦法真能行,別叫我跟紅樓夢裏的賈瑞等王熙鳳一樣,傻兒巴幾地幹等一晚啊。呂忠慶鄭重了表情打包票,說蘇支書你放心,這辦法準行,你是村支書,我是替你扛活的,哄騙你還不跟在老虎屁股跟前玩氣球一樣,我哪有這膽量。蘇文水的步子活泛起來,臉上的幾處皮膚紅得發亮。快到村委院子,蘇文水止住步子,對趕上來的呂忠慶小聲說,哎,呂忠慶,你這麼幫我,就不怕事後程治水知道了收拾你?呂忠慶一臉的不在乎,嗐了一聲,說姚家媳婦又不是他家的女人,換口味尋個快活就是,跟他幹這麼多年了,還能為個風騷娘兒們跟我翻臉啊,再說現在的馬蹄莊是蘇支書的天下了,他要拾掇我,蘇支書還能袖手旁觀啊。

下午,新一屆村兩委班子的人都來了,還有兩個來辦交接手續的上屆村幹部。陽光情緒挺好,把村委院子感染得蛻去了冷清。呂忠慶打開會議室的門,在裏麵拉桌搬凳地倒騰了一通,招呼人進會議室集合。見他們都進去了,呂忠慶風風火火地小跑到支部書記辦公室門前,鄭重了聲音咋呼道,蘇支書,人到齊了,可以開會了。蘇文水先是說了幾句鄉鎮幹部們倚牆拿著大頂也能嘟嚕出來的客套話,又板著麵孔強調新一屆村兩委班子的組織紀律工作作風什麼的,忽然注意到兩個上屆村幹部漫不經心甚至聽得有點厭煩的態度,匆忙收了話尾,交代幾句有關交接的事宜,把會解散了。一夥人說笑著擠出會議室,有人在別人身上看到一小塊白色汙跡,齜了牙指給其他人看,猜測聲接二連三,泥巴,玉米粥,鼻涕,痰液,有人說到女人白帶的時候,嬉笑聲驟起,有人大著聲音否定後,說啥屌白帶啊,根本就是咱大老爺們自在的時候咕嘟出的那玩意兒,大夥一起哄堂大笑了。

臨進辦公室,蘇文水丟下一句,小呂,叫治水來我辦公室一趟。呂忠慶應聲緊了步子去找程治水,一嘴的喋聲喋氣,程支書,蘇支書找你哪,快去他辦公室一趟吧。蘇文水臉上蕩起笑,心的話,這家夥生在古時候,可真是塊做太監的料。程治水進門後,在蘇文水對麵的沙發坐了,不聲不響地等蘇文水說話。治水,馬蹄莊新的一頁從今天起就算翻開了,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咱就來個趁熱打鐵,從今天起就真刀真槍地幹起來,讓馬蹄莊人看看咱這屆班子的活力和朝氣。程治水迷蒙了眼睛,臉上卻寫滿了期待,意識到他是想從這番煽動力很強的話裏見識一下自己所指的真刀真槍時,蘇文水頓了頓,話題一轉,說,治水,從今晚村委院子裏就開始值夜班。值夜班?對,按說今晚得我值,可我沒來得及帶被褥來,今晚你就先替我打頭炮吧。程治水熱情不夠高漲,說不急啊蘇支書,值班也就是走個形式,眼下啥都是個人的了,村委院子也就是個空擺設,有幾個小錢都鎖進會計家的抽屜裏了,這裏有啥可偷啊,敞著大門也沒人來,別看各人都在值班室的櫥子裏放著鋪蓋,其實他們一年才在這住幾回啊,也就是我為了擋擋上麵的橫,有時來糊弄一晚,放心吧蘇支書,等陰雨天上麵下了防汛通知啥的再安排值班不晚。蘇支書不高興了,說治水,對工作咋這態度,光走形式可不行,現在上麵一個勁地強調安全穩定,村委院子裏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人才行,萬一哪晚上麵來個電話查崗,咱這裏沒人空了崗,追究起來可就麻煩了。見程治水還是一臉的散淡,蘇文水不耐煩了,兩手一攤,說,要不這樣吧,今晚叫程治山替我值。程治水臉上的散淡猛地一聚,話從嘴裏急促地躥出來,蘇支書,還是我來值吧。

三點半左右,蘇文水從廁所裏出來,眼睛捉到程治水出村委院子的一個背影,同時感到哪個地方有光亮閃動,定睛去看,是呂忠慶笑眯眯地看他。蘇文水回辦公室,呂忠慶趕過來跟上他,悄聲說,保證是送信兒去了,蘇支書晚上就好吧。蘇文水回應一笑,軟和的聲音透著些許強硬,晚上可得好好給我拖開他,要是叫他湊合來壞了我的好事,非拿你是問不可。嗐,放心吧蘇支書,今晚我一定纏著把他灌醉了,再把他鼓搗回家裏去。呂忠慶點頭下保證,頭上一小綹翹起的頭發被抖得亂顫。

快下班,蘇文水突然來到程治水和呂忠慶的辦公室,踱步疾走了一小圈,焦灼地說,壞了,這事得緊著辦,不能過夜。兩個人疑惑地看他。呂忠慶試探似的翕動了一下嘴巴,蘇支書,咋了?出啥事了?程治水也問。啥事,有人給鎮上打電話,反映這回換屆選舉有拉選票的。蘇文水咬了咬牙關,腮上鼓起兩個小疙瘩。程治水騰地站起身,興奮把臉抹和得都有光彩了,告拉選票的,蘇支書,快說說告誰了?蘇文水將目光擰成鞭繩,照著他的臉上狠抽了一下,說告誰,主要是告你兄弟倆的,還有兩個,沒選上,告不告的沒妨礙,就是你兄弟倆,弄不好真出事。程治水臉上的興奮被抽打成了憤怒,兩眼瞪得目光都綠了,說誰他娘的胡謅謅,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告他娘個蛋的,我不怕!蘇文水的臉上顯出焦慮的神色,說不是怕不怕的問題,現在上麵對信訪看得這麼重,一有風吹草動就千方百計地滅火,怕星星之火燎原起來,這事不能大意。呂忠慶很氣憤,說操他娘,哪個混蛋弄的這一出,真是根攪屎棍,非要把馬蹄莊攪和得臭氣熏天才死心啊,攪和臭了,你也聞不到香氣,有啥好的!蘇文水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說哪個混蛋,還不隻一個,鎮上說好幾個唻,擠在電話前嘰裏咕嚕的,爭著給你兄弟倆告狀。程治水鎮定自若,說告就告,告得鎮上派人下來調查才好,反正白的成不了黑的,黑的變不成白的,查查究竟哪個混蛋拉選票,查出來一擼到底,再罰個三十萬二十萬的,叫他這輩子都翻不了身。蘇文水皺起眉乜斜了呂忠慶一眼,目光正好乜斜到呂忠慶的兩根抬頭紋上,呂忠慶像被人敲了一下腦瓜一樣,身子一激靈,伸長脖子將嘴巴湊向程治水。程支書,這事真不能大意,有些事說不清,那次你叫我約合呂順文滕方武幾個人在一塊坐了坐,雖然是公事,叫他們給村裏提提意見,以後多支持村裏的工作,可外人不知會咋想,又正好在換屆決選的節骨眼兒上,這事得想想辦法,別再讓他們胡鬧騰。程治水臉上的鎮定一下子就不自若了,軟了目光看蘇文水,蘇支書,這……咋辦?蘇文水眯起眼在門和後窗之間走了個來回,若有所思地站在兩個人麵前,說,這事要辦好,麵臨著兩個問題,一是先弄清到底是哪些人給鎮上打的電話,再就是想法把這幾個人安撫住,隻要他們不再往上麵瞎捅達,現在鎮上的工作我能擺平。兩個人麵麵相覷。呂忠慶突然一拍桌子,說他想起來了,前幾天聽他老婆說有人要告程家兄弟倆爭村支書爭紅了眼拉選票,他覺得好笑,說陰溝裏還能翻了船啊,沒放在心上,給鎮上打電話的事肯定就是那幾個人幹的。程治水目光灼灼地看著呂忠慶,呂忠慶嗐了一聲,說程支書,就是大海子、小光子那幾個人,哪回選村幹部不是都跟著湊合,又選不上,瞎咕隆事,這個好辦,你去飯店訂一桌,我把他們約合去,好酒好菜地喂喂他們就好了症候了。蘇文水立即響應,對兩個人揮了揮手說,這樣的話就趕緊去辦,今晚的飯費我給你們報銷,別磨蹭了,抓緊去辦,我可不想一上任就有村幹部被人告下來!

晚上,吃了呂忠慶打發服務員送來的一飯盒羊肉水餃,喝下大半杯日照綠茶,蘇文水痛痛快快地打了個飽嗝從椅子上站起來,捏著一頭拴著兩把鑰匙的紅布條出了辦公室。鑰匙是呂忠慶給他的,一把打開值班室的門,一把將值班室裏左上角的櫥門打開,蘇文水抱出一床散發著黴味的被子扔在床上,草草地鋪開,摸了摸,還算厚實,他走到門前朝外凝視了一會兒,虛掩了門,將燈熄滅。鞋子落地的聲音噠噠響過,蘇文水摸索著將被子裹在身上,冷,他忍不住抖索著身子打了個寒戰。身上的溫暖開始向外蠕動,費力地鑽出衣服,繼續向外拱。被表還好說,被裏就不那麼好蒙混了,乍一觸,軟綿綿的特好欺負,一深入才知道早就糾纏成鐵桶了,想拱出去,門也沒有。絲絲縷縷的溫暖都碰壁了,沮喪地抱在一起,被筒裏竟暖乎乎的了。外麵黑咕隆咚,靜得叫人不耐煩,蘇文水挓挲著耳朵聽了一陣,終於躺不住了,打開被筒翻身下床,虛掩的門吱呀一下,黑咕隆咚的大院子裏填進一個移動的小黑咕隆咚。蘇文水走到院門前伸手檢查了一下,大門虛掩著,一推就能打開,幸好今晚沒風,不然偽裝不成這樣,他放心地返回院子裏,一時竟不想回屋了。

空落的院子不像被窩,本來暖和的身子在這成了一隻敞開門的蜂箱,溫暖的小蜜蜂嗡嗡嚶嚶地四散飛走,不一會兒便被涼氣包裹了,不行,這樣待下去非感冒不可。蘇文水回到值班室重新上床,被子還有點熱,不長時間就找回了那種踏實的溫暖。外麵還是那麼黑和靜,蘇文水躺不住了,欠起身,忽然想起外麵的寒冷,猶豫著躺下,心裏塞了一團亂麻一樣煩躁躁的。一隻老鼠吱吱叫著從院子裏跑過,蘇文水近乎有些絕望地恨恨罵道,呂忠慶,你這王八蛋,要是今晚誆了我,看我咋收拾你,還他娘的幹團支部書記,幹你娘的腿,村裏雖然明確了,老子還沒往鎮上報哪。罵得正解恨,當地一下院門響了,蘇文水欠身挓挲起耳朵凝神細聽。關門的聲音,門環叮當上鎖的聲音,他的身子裏丟進一把火,幹脆把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地扯下來堆到牆角。沙沙的腳步聲穿過院子向值班室逼來,蘇文水摸索著他光身子的幾個部位有一種箭在弦上的緊迫感。值班室的門開了,隨即關上,吱呀一下推插銷的聲音在蘇文水聽來特別悅耳,黑影摸索著一點點粘貼過來的當口,他縮起脖子把腦袋藏進被窩裏。嗬,這回咋主動給俺暖和被窩開了。手摸在被子外。啊,成光腚猴了!手伸進被子裏。黑影晃動著一點點變小,縮成一團白,突然往長裏細裏一舒展,鑽進熱乎乎的被筒裏。小水子,不當村支書你都胖乎了!

二十三 姚家媳婦

姚家媳婦生病住院的事馬蹄莊人都知道了,但不知道生的啥病,又是怎麼生的。有人在郭疤瘌家的小賣部前碰到村裏的土醫生,問姚家媳婦究竟得了什麼病,土醫生說不知道啊,人家又沒來找咱看。問的人就擠鼻子弄眼地埋怨,說咋能這樣啊,繞著本莊的醫生不看,直接跑鎮上,心裏沒個底不說,要是啥著急的病非耽誤在道上不可。土醫生深有同感,又顯出一臉的無奈,說就是啊,這才是放著近道不走撿遠道唻,又不能去人家大門上堵著硬往咱這拉,由人家吧。土醫生一走,問話的人撇了嘴,說就憑你那把手藝,小小不然的行,大點的病誰敢去,馬壯的身子也非叫你治癱瘓了不可。旁邊的人就笑,說你看你,剛才還在跟人家說好話,人家一走就埋汰上了。問話的人也不尷尬,說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當著人說人話,當著鬼就得說鬼話。姚鐵柱家的鄰居提著一隻破籃子走過來,問話的人打眼看見就扯了嗓子搭話,哎,正月他娘,提著籃子來做啥啊。稱鹽啊,家裏那頭驢不大精神,弄點鹽給它搓搓舌頭,順便買幾刀紙,明日是俺娘家嫂子的忌日,唉,年輕輕的,比我才大三歲,死了五年了。問話的人附和著歎口氣,歎出一臉的傷感,旋即把臉上的傷感抖落了,走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問,正月他娘,問你點事,姚家媳婦究竟得了啥病啊。來人站住腳,一臉的茫然,說咱也不知道啊,大清早的就聽他家鼓鼓搗搗,出來一看,門口停著他家的破嘉陵,姚鐵柱把他媳婦抱出來,裹了被子往後座上綁,問他咋了,說是他媳婦病了,我說病了快去叫咱莊的醫生來看看啊,人家一齜牙,說咱莊的醫生,叫他看不啥事也耽誤了啊,人家捆豬似的把他媳婦綁在嘉陵上,突突突突地一溜煙走了。

大門上掛了鎖,二合一被關在院子裏。散亂的腳步聲。哼哼嘰嘰不沾弦的唱。什麼東西被弄到發出的悶響。所有這些,勾畫出二合一在院子裏活蹦亂跳的身影。一隻紙飛機高過院牆,飄飄悠悠地飛出來,引得兩個孩童跑過來,挓挲了小手歡呼。看啊,天上掉飛機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親眼看見的!裏麵傳出忍俊不禁的笑聲,兩個孩童愣住了,腦子轉得快的一個很快琢磨出了門道,二合一在家裏唻,飛機是他發起來的?真是唻,我也聽見笑了。兩個孩童相互咧嘴笑著,一前一後奔向院門。二合一真的在家裏唻,我從門縫裏瞅見他的腿了。我也瞅見了,我瞅見他肩膀了。兩個人相互做個鬼臉,齊聲喊:二合一,出來啊!二合一出來啊!裏麵傳出二合一無奈的低語,俺出不去,俺爹把俺鎖進家裏了!兩孩童你推我搡嘻嘻哈哈了一陣,無趣兒地走了。漸漸地,院子裏動靜小了。突然,一連串急促的聲音飛速襯托出裏麵的死寂,像一隻破鐵皮盒類的東西被沒好氣地踢起,撞到牆上,然後跌落到地上的聲音。緊接著傳出貓叫春似的吱嚀聲,聲音不大,但很細很尖,直刺耳膜,突然力度加大,把尖細的羈絆撐破了,肆虐成粗獷的號啕。鄰裏聽不下去了,圍了院子朝裏麵咋呼,二合一置若罔聞,繼續他的號啕,情急之處把聲帶弄出一種刺耳的撕裂感。

有人扛來梯子,顫悠著,咯吱咯吱爬上去,腦袋高過牆頭,二合一看見,像掉進陷阱的羊一樣,號啕裏滲出絕望。絕望把哭聲壓低了,下麵的人疑惑道,哎,二合一咋了,聲音咋低下來了?上麵回道,是哭得短了氣,嗓子也啞開了。下麵的人著急起來,說快把他弄出來啊,叫他哭沒了氣可就完了,娘生病,爹顧頭顧不了腚,再搭上條小命這家人可就完了!上麵的人受了督促,舞劃著兩手對院子裏瞎嚷嚷,二合一別哭了,別哭了二合一!舞劃不頂用,二合一號啕的聲變得更低。旁觀的人沉不住氣了,從光溜溜的墳堆上跳下來,說這不捏著眼皮擤鼻涕啊,爬到牆頭上頂啥用!幾個箭步,跑到大門口,哐啷哐啷一番折騰,還真就在緊鎖的大門上弄出一道裂口,下麵的門軸脫離了窠臼,像小孩翹起的光腳。眼尖的孩童咋呼一聲,縮尖了身子鑽進去,拉起二合一的一條胳膊就往外拽。走啊二合一,別在家裏哭了!真是,別哭了二合一,走啊!又一個孩童鑽進去,拉起他另一條胳膊。三個人磕磕絆絆地從裂口擠出來,麵對那麼多圍觀的人,哭成花臉的二合一一下子靦腆起來。為了掩飾靦腆,他咧開嘴又哭,而且做出非哭他個天翻地覆不可的架勢。二合一,嗐,看我這張破嘴,也跟著胡喊亂叫起來了,好孩子,別哭了,給你塊烤地瓜吃,才從爐筒裏夾上來,熱乎乎地快把它吃了。鄰家老太婆雙手捧一塊破布包裹的烤地瓜疾走過來。有孩童伸手去接,老太婆啪地給了一小巴掌,說想得倒美,要吃回家叫你娘給烤去。滿臉淚痕的二合一,麵對烤地瓜的誘惑,還是忍不住伸過手,而且一接過就顫著手掰下一小塊往嘴裏填。掰裂的地瓜冒著熱氣,一挨上嘴唇就擦燃了二合一的一聲驚呼,烤地瓜趁機抖動著差點從他手裏掙脫出來。二合一全力以赴抓牢烤地瓜的滑稽樣,惹得周圍的人大笑,笑浪牽連了二合一的臉,二合一靦腆地笑了。這一笑迅速扭轉了二合一的落魄情緒。

宏昌媳婦問,二合子,你娘得了啥病?二合一咽下一口烤地瓜,張了張嘴,沒來得及答話,匆忙又咬下一口。地瓜有些熱,二合一虛著腮幫含在嘴裏,衝宏昌媳婦搖頭,好像是說,我吃烤地瓜哪,等我吃完了才能告訴你。幾個孩童交頭接耳。二合子,哈,宏昌媳婦把二合一叫成二合子了。哈,二合子,二合子!宏昌媳婦笑眯眯地看著二合一把最後一口烤地瓜咬下,問,二合一快說說,你娘到底得了啥病?二合一邊咽烤地瓜邊含混不清地說,花褲衩子。宏昌媳婦臉上現出疑惑,啥,二合子,你娘得的啥病?花褲衩子。二合子,你說你娘得的花褲衩子病,哪聽說過這病啊!幾個孩童麵麵相覷,嘰喳了一陣,大概是說二合一不哭了,手裏的烤地瓜也沒了,再在這裏沒意思。走啊,跟我去找文子哥去,文子哥說要給我一個塑料皮本子,叫我明年上學使!真要給你,那我也去要一個,我也快上學了!幾個人撒開腿擁擠著奔進旁邊的小胡同了,散亂的腳步聲劈劈啪啪帶著回音。二合子,你娘得了啥病,花褲衩子。二合子,你娘得了啥病,花褲衩子!哈哈哈哈!

二合子,你娘得的啥病?花褲衩子!

這問答在馬蹄莊孩子們的嘴裏很是流行了幾天,聲音大小不一,腔調各異,甚至演繹這話時的表情也奇形怪狀,直到文子和武子幹了一架,孩子們才拘謹了嘴巴,其實也沒真正把這口頭禪抹掉,隻是轉入了地下。什麼場合,有人失口冒出來,立刻有人提醒,哎,別叫文子武子聽見和你打架啊。失口冒出的人正是個軟性子,急切地現出後悔的神態,咂吧著嘴巴,做個鬼臉,喚起提醒的人一個會心的笑。失口冒出這話的人性子若有點硬,當然不會就此灰了神氣,為了維護顏麵,對提醒報以漫不經心,說聽見還咋,又不是說他們,我學的人家二合一,打架,打就打,誰怕誰。提醒的人較了真,鄭重起臉子,說你真不怕,待當著他們的麵你說一句試試?性子硬的人遲疑著軟了性子,說我說不說的管你啥事,真是看出喪的不嫌喪大,也不刻意維護顏麵,轉移話題扯囉些別的七鹹八淡了。

武子放學回家,推開大門,娘正站在天井中央朝這邊看。他低了頭往前走。娘問,小武子,做啥去了,回來得這麼晚。沒做啥,放了學,一夥孩子在街上玩,跟他們玩了一陣。娘生氣道,玩了一陣,你這陣可夠大的,再說,快期末考試了,你還不抓緊點,忘了你爹咋說的,提提名次,給家裏爭口氣。嗐,啥名次不名次的,老師說唻,俺這些人都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到時學校裏擇巴擇巴一鍋煮。武子繞開娘想往前走,被娘一挪身子擋住了,說小武子,你說明白了,啥叫擇巴擇巴一鍋煮?算了,跟你說也不懂,到時你就知道了。小武子笑著縮回身子,掉轉方向往前一躥越過娘,高聲喊道,二合子,你娘得的啥病,花褲衩子!程治水應聲出來,說,小武子你喊的啥?二合子,你娘得的啥病,花褲衩子,街上孩子傳的,不知咋弄的,我也會喊開了。武子降低了聲音看程治水,還沒弄清咋回事,自己騰地彈出老遠,他趔趄了身子倒退著,努力控製著不跌倒在地上。娘的聲音尖利地爆響,小武子他爹你咋了,這麼重的拳頭,把孩子打壞了咋辦!武子這才回過神來,剛才是爹的拳頭打在他的胸口上。

疼痛和憤怒把武子鼓脹成了一隻打足氣的皮球。皮球在程治水還沒有徹底收攏的拳頭前蹦跳了幾下,嗖地彈向大門口。出了家門,拐過兩條胡同,滿腔的憋悶液化成了委屈,武子忍不住咧大了嘴巴,啞著聲,涕泗滂沱。正巧文子從旁邊經過,看樣子他是不屑朝這邊看的,但還是鬼使神差地朝這邊瞥了一眼,這一眼正好瞥見武子怒放的哭相,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幸災樂禍的笑。武子聽見腳步聲,瞥眼一看,眼珠擦到文子笑,不用說,這笑是幸災樂禍的。操恁娘小文子,笑我做啥!操恁娘小武子,誰笑你了!文子的笑轉瞬即逝,代之以怒目而視的挑釁。操恁娘小文子,你就是笑我唻,我看見了!操恁娘小武子,我就是沒笑你,我的眼睛我知道!武子沒耐性和他打嘴官司,一聲尖利的“知道恁娘個×”,又鼓脹成皮球朝文子彈過去。文子接過皮球,但清楚這皮球與以往接過的不同,便挓挲了兩手,擺好了架勢全力以赴去接。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纏磨來纏磨去,文子一個絆腿把武子撂倒了,身子就勢塌下去把武子蓋在下麵。武子吭哧吭哧掙紮著,突然拿手在文子的嬌弱處摳了一下,文子繃緊的力氣一鬆,被掀翻在底下,武子一個雀躍壓在文子上麵。兩個人在胡同裏滾來滾去,身上沾滿了泥土和柴草,一些髒物也趁機往他們身上粘。有孩童看見,咋呼幾聲,招來了更多的孩童,一夥人驚恐了表情觀看。一個老太婆湊過來,埋怨說,恁這些孩子,咋光看不給他們拉拉,兩個人都滾成髒鬼了。一個戴黑皮帽的孩童揶揄道,你咋不給他們拉。老太婆說她老胳膊老腿的不經折騰了,本來就沒人管,拉不巧被碰一下,腿斷胳膊折的就沒有好活頭了。戴黑皮帽的孩童抓住理了,說就是啊,我們小腿小胳膊的,本來就被家裏管著出不來,拉不巧被碰一下,折胳膊斷腿的,就更撈不著出來玩了。

空洞的鐵皮碰撞聲從旁邊的胡同裏傳來。程天軍推一輛破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隻破鐵桶,看見圍觀的孩子他就皺起了眉頭。閃閃,閃閃,不回去幫家裏幹點活,在這裏圍著做啥。老太婆看見程天軍,臉上的皺紋費力地編織出笑,自語著程家的先生來了,顛腳趕過來。程先生,恁的兩個孫子打架唻,都滾成土驢子了,快去把他們拉起來。程天軍把自行車靠牆放了,轉身往這邊走時,咣當一聲響把他喚回頭。是一隻破鐵桶沒停穩,落在另一隻破鐵桶上發出的。程天軍回轉身分開人群,被文子和武子拚足力氣在地上翻滾的陣勢弄慌了,驚呼,文子,武子,你倆這是做啥,快起來!兩個人聽見驚呼,撕扯得更厲害了,像是非要當著程天軍的麵拚個輸贏叫他看看。老太婆催促說,程先生快給你這倆孫子拉開啊,不管咋說都是一家人,傷了誰也不好。程天軍搓著兩手,說這還用說啊,可兩個人弄得這麼僵,我那點力氣咋能把他們分開。老太婆嘴一撇,說還是先生哪,在學校看見學生打架,也這樣搓著手沒轍啊。程天軍張口結舌了。老太婆那皺巴嘴還不饒人,說恁看看,還先生唻,連自家的孫子打架都管不了,在這裏挓挲著手,跟電視上的裁判差不多,看著兩個孫子爭冠亞軍吧。程天軍臉上掛不住,咬牙切齒地看老太婆,老太婆滿臉的皺紋編織出輕蔑的笑,說程先生,和我瞪眼有啥用啊,快給恁孫子拉打架吧,出了人命可了不得。程天軍猙獰了麵目,對老太婆發火了,說會說你就說一句,不會說靠邊去,怪不得沒人管你。老太婆咂吧了一下嘴,不願意程天軍了,說,先先生生的,看你咋說話,孫子打架拉不開就有理了,俺沒人管礙你啥事,又沒叫你管。老太婆砸吧著嘴全力以赴來招架程天軍,程天軍難看了臉子,看著她僵持了一會兒,突然掉轉身對著人群發話道,文子武子快起來,再不起來,我可喊恁爹去了。喊完,跑到牆邊,推起自行車哐哐啷啷地走了。

來的是程治山。他撥開人群,對地上的兩個人說,文子,你起來!文子聽出了爹的聲音,動作有些變化,口氣卻透著固執,說我不起,我剛把他摁到底下,我得摁夠了時間再說。文子,聽話,給我起來!程治山向前走一步。文子兩手攥緊下麵武子的兩條胳膊,腿也壓著下麵的兩條腿,隨著下麵武子的挪動,謹慎地應對著。程治山哈腰抓住文子的一隻胳膊用力一拽,文子身體的一角就翹起來,武子趁勢翻身,文子急了,說爹你別抓我,我還沒摁夠時間。程治山不由分說,再一用力,把文子拽起來,拉著他就走。武子很會把握時機,躍身跨前一步,對著文子的後背就是一巴掌。文子嗷地一聲,倒退著身子要掙脫程治山,掙脫不開,哭聲哭氣地罵道,操恁娘小武子,看我早晚得還上你這一巴掌!操恁娘小文子,還就還,我才不怕你!武子拿眼瞄著被拽走的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身上的髒汙。

文子和武子打的這一架,在馬蹄莊孩子們今年冬天的戰事中,算是比較有名的。他們免不了刨根問底,探究打架的起因,各樣的信息聯係在一起,他們很快理清了脈絡:武子放學喊花褲衩子遭爹打,武子哭著跑出家撞上文子笑他,於是戰爭爆發了。究其根源還是二合一花褲衩子那句話,所以他們曾經熱衷沿街叫喊的這句話,對於文子武子,有了忌諱。不就是喊聲花褲衩子啊,武子他爹打他做啥?有孩童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對啊,不就是喊聲花褲衩子啊,值當得生氣打人!周圍的孩童也不解。

花褲衩子是程治水和姚家媳婦的秘密。兩個人剛勾搭連環那陣,程治水還沒當村支書,因為開罐頭廠的哥哥程治山的接濟,家裏日子過得不緊巴,甚至還算得上寬裕,不愁吃不愁穿的,隻是手頭不寬裕。確切地說,是程治水本人手頭不寬裕。哥哥家隔三岔五地給幾個錢,大都當著媳婦槐花的麵,即使不當著槐花的麵也捂不住,兩家人走動得那麼勤,說不定哪句話就說穿了。槐花對錢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剛來的愛不釋手,放起來的,又不斷翻出來擺弄,程治水想從中尋摸幾個零花,不容易。程治水帶著氣,罵槐花錢上緊,槐花也不辯解,說就是錢上緊了,過日子離開錢咋行,沒錢的日子你又不是沒嚐過,錢上緊又不是緊給我自家,是緊給你爺倆緊給咱這個家的。幾次發誓給姚家媳婦買一件禮物都說了空話,程治水心裏不得勁。姚家媳婦也不計較,跟沒聽他說過似的,程治水心裏更不得勁。一次,槐花身子不便,商量著叫程治水替她去鎮上趕趟集,程治水當即應承下來,並小孩討價還價似的磨蹭著多要了幾塊錢。程治水用磨蹭到的錢,再從槐花的錢裏擠幾個,給姚家媳婦買了塊花布。姚家媳婦笑得花枝亂顫,說小水子你可真有意思,給俺弄這麼塊花布做啥,頂多做件花褲衩子穿。程治水眼睛一亮,說就是給你買了做花褲衩子的。姚家媳婦穿著程治水給她買的花布做的花褲衩子暴露給他看,程治水興奮得那方麵勁頭更足了,把個姚家媳婦打發得神魂顛倒,一口一個心肝一口一個寶貝地稀罕他。程治水更執著於送花褲衩子了,姚家媳婦也熱衷於接受,直到程治水當了馬蹄莊的村支書,手頭活泛得不得了,也沒斷了給姚家媳婦送花褲衩子的愛好。

那天晚上,姚家媳婦如約到了村委院子。床上幾番折騰之後,她感到了程治水的異樣,問,小水子,今晚你咋這麼厲害,是不是把落選村支書的怨氣都發泄到這上麵了?程治水不說話,繼續折騰。她有點受不住,抓住程治水的一條胳膊,又問,小水子,今晚你到底咋弄的,這麼厲害,是不是吃啥藥了?程治水不說話,抽出胳膊,把她的身子擺正了,繼續勞作。她招架不住了,瞅準程治水的空當,一骨碌從他的身子底下滾出來,罵道,操恁娘小水子,今晚你是咋了,弄起來沒個完了,想把人折騰煞啊!程治水還是不說話,但手固執地抓牢她,用力往身子底下拖。她拗不過,往外掙著身子讓步說,小水子,饒了我吧,細水長流才是,今晚把我折騰垮了,以後咋伺候你。程治水不鬆手,繼續抓牢她的身子往身子底下拽。她隻好軟了口氣向他妥協,說,小水子,今晚我可真是服了你了,好好好,我依你,說真的,下麵實在受不住了,讓我變個花樣打發你行不行。程治水猶豫了一下,慢慢鬆開操縱她身子的手,她趕緊變了花樣迎合他。終於,程治水破牆一樣坍塌在床上。程治水伸出一隻胳膊,無力地將她往身邊攬了攬,她掙脫了,身子往上一躥,揪住他的耳朵恨恨地說,操恁娘小水子,一晚上光折騰人還沒說句話唻,成啞巴了?程治水被揪疼了,哎呀一聲,湊過嘴巴咬了一口她的下唇,冒氣泡一樣吐出一串爆破聲,別說話,新來的書記在旁邊屋裏哪。不說話,睡意很快占了上風,她把身子湊緊他,他遊移著一隻有氣無力的手,在她身上潦草地摸了幾把便響起鼾聲來。不久,她也被鼾聲點化了。一覺醒來,身邊不是程治水。她驚訝了眼睛往細裏打量,認出躺在身邊,一隻手還搭在她羞處的,是新來的村支書蘇文水。蘇文水也醒了,翹起指甲摳著眼角的眼屎笑看著她。咋成了你,這不是程支書的床?本來就是我啊,從昨晚到現在,程治水撈不著當馬蹄莊的村支書,把你讓給我了,叫我好好照顧你,他倒挺有眼光,知道我有能耐比他照顧得好。姚家媳婦瞥見床頭的桌子上躺著一把螺絲刀,嗖地抓住一端的鐵柄,掄起來就將另一端的木頭疙瘩打在蘇文水的額頭上了。蘇文水疼得抱頭在床上打滾。她光著身子出溜下床,手忙腳亂地翻找衣裳,又草草穿了,逃離失火現場一樣跑出馬蹄莊村幹部的值班宿舍。

冬日的早晨雲霧迷蒙。姚家媳婦從村委院子走到家門前的意識也是迷蒙的。院門不聲不響地看著她,在迷蒙的晨光中顯得光滑、白淨。她伸手將門推開一道縫,另一隻手從衣兜裏摸索出一樣東西沒進門縫,擺弄了一陣,門開了。進門後,她反手將門帶上,頭也不抬地往前走,走著走著走不動了,前麵什麼東西把她擋住了。擋她的是一個大活人。她閃開身子繼續往前走,還是走不動,大活人也移到了她前麵。她說,姚鐵柱,你閃開。被喚作姚鐵柱的人說,石榴,你又和那姓程的不要臉去了。她不說話,拱著身子往前走,走不動。姚鐵柱說,石榴,你真就以為沒了你我就找不上媳婦了。她不說話,閃開身子繼續往前拱。姚鐵柱死死擋住她,口氣裏帶了委屈,說石榴,我這男人當的磕磣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人去和別人不要臉,忍氣吞聲的受洋罪不說,在外人眼裏還賺了個窩囊,說我離了這女人就再也找不上媳婦了。有本事去找啊!她一個激靈跳離了他,跺實了步子往前走。他緊跑幾步又把她攔住了,話裏幾乎帶了哭腔,說我還就是不去找,非要你不可,死了爛了都要,活著看不住你,等死了把你埋我們姚家的墳裏,看你還跑得了。她往前拱的身子就有些軟。他的聲音也軟了,說,石榴,你到底啥時能改啊!現在就改了。她咕噥的聲音跟曬紅的軟柿子一樣。他沒聽清,猛力抓住她的兩個肩膀問,石榴你說啥?她不作聲。他隻好把剛才的問話又重複一遍,石榴,你到底啥時改?現在就改。她的聲音還像軟柿子。他不敢再落實她的話了,緊緊抓住她,板上釘釘地說,石榴,這可是你說的,打你跟了我,從沒說過假話,就是剛聽說你和姓程的那王八蛋胡囉囉,我不相信,問你,你也當即承認了,沒遮掩,這回你說改就真改了,可不能說話不算數!算數,你閃開,別擋著我。她又閃開身子,這回姚鐵柱遲疑著沒去擋她。

姚家媳婦徑直進了小東屋。她走到一隻刷著黑紅油漆的大木箱跟前,翹起腳把上麵的雜物一件件搬下來,堆到一邊。箱蓋打開了,她俯在箱沿,從裏麵提溜出一隻硬紙箱。姚鐵柱不聲不響地站在後麵,滿臉疑惑地看著她。紙箱裏花花綠綠,都是些疊得整整齊齊的花褲衩子。她從中拿出一件放在地上,又拿出一件摞在上麵時,姚鐵柱的嘴唇翕動起來。花褲衩子一件件從硬紙箱疊加到外麵的地上,硬紙箱裏一點點變空,外麵的花花綠綠層層加高。紙箱空了,隨著最後一件花褲衩落在一大疊花花綠綠上,姚鐵柱嘴裏響亮起一個數字:36。她站起身,眼睛瞄著地上的一大疊花花綠綠,手沒進衣服的下擺。她的手從衣服下擺裏抽出來時,褲子也退下來了。姚鐵柱愣了,說石榴,你脫褲做啥?她不理會,繼續把褲子一點點地往下褪。就剩下一隻花褲衩了。半個身子徹底裸露出來,她把扯下的花褲衩扔在一大疊花花綠綠上,嘴裏冒出一個數字:37。聲音比姚鐵柱說那數字更響亮。姚鐵柱說,石榴快把衣裳穿上,別凍著了!她說,鐵柱,去把剪子拿來。剪子,拿剪子做啥?她一揮手粉碎了姚鐵柱的遲疑,說叫你拿就去拿,問達啥。姚鐵柱慌慌地跑出去。

剪子拿來了,她從他的手裏接過來,他看著她的下身吃驚道,石榴,你咋還沒穿上褲子,這樣會凍著的。她不加理會,撿了頂上的花褲衩舉起來,又舉起剪子,哢嚓一聲,鬆緊帶斷了。姚鐵柱傻了眼,接連喊了三個石榴,說好好的褲衩你咋剪斷了。她不理他,剪子沿剪開的豁口一點點地移動。哢嚓哢嚓的剪裁聲。布條打著卷往地上落。地上虛虛地堆起一團鮮豔。眼巴巴看著一條花褲衩被剪成了碎布條,姚鐵柱過來阻止,被她一聲喝住了。姚鐵柱哀求道,石榴,褲衩子你願意剪就剪,可是得把褲子穿上啊,別凍著了。她把高舉的剪刀和褲衩放下來,對他怒目而視,說你這人咋這麼囉唆,叫你一邊去就一邊去,再磨蹭我可煩了。姚鐵柱被她的怒目逼得一點點後退,最後撤出她的視線,站在一邊不敢作聲了。一條條花褲衩子被剪成布條,地上堆成了花花綠綠的小山。門吱呀一響,接著爆起二合一的驚呼聲。花褲衩子!她停止動作,命令似的口氣指向姚鐵柱。他爹,領著孩子出去!姚鐵柱不敢違背,拉起二合一往外走。二合一還沒有從驚訝裏走出來,看著姚鐵柱的臉說,爹,花褲衩子!她煩怒得喊話都有了顫音。聽見沒有,快和孩子出去!門打開又關上,屋子裏安靜下來。窗口有響動,她挪動赤裸的下身背對了窗口。外麵小聲道,爹,花褲衩子。快下來,叫你娘看見又生氣了。不,我不下,我要看俺娘剪花褲衩子。

爹,不好了,俺娘倒下了!二合一的一聲驚呼攪亂了小院的沉寂。咣當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扔到地上的聲音,緊接著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姚鐵柱飛奔進小東屋,二合一從窗台上出溜下來,也跟了過去。二合一剛進門就被姚鐵柱推出來,說爭子,先在外麵待一會兒,等我給你娘穿上褲。二合一很不情願地站在門口,眼睛管不住地往裏瞟,嘴裏花褲衩子花褲衩子地念叨。在窗口,二合一隻看見娘的一頭亂發和被棉襖撐起的褂子,現在看見娘側躺的身子了,禁不住小聲嘀咕,爹,娘咋把褲子脫了,娘不怕冷啊。姚鐵柱一邊手忙腳亂地給她提溜褲子,一邊製止二合一進來,說爭子聽話,先別進來,我給你娘穿上褲。二合一拿手捂了臉,眨巴著眼睛從指縫往裏看,失口說,爹,俺娘那裏也長毛唻,和你一樣。爭子,別瞎說,再胡謅八道的我可要打你了!姚鐵柱一手攬著她的身子,一手為她把褲子提上,草草地係了腰帶,賠了小心把她斜放在從箱頂搬下的雜物上,聳身從箱子裏拖出一床新被子。姚鐵柱用被子把她裹起來的時候,二合一發話了,爹,你把俺娘裹起來做啥?上鎮醫院,爭子,好好在家看著,去鎮醫院把你娘安排好了我就回來,先把你送到你姥娘家住幾天,等你娘好了再把你接回來。

姚家媳婦在人們對她的病因、病情的猜測中回到了馬蹄莊。有去醫院看過她的人說,其實她也沒啥大病,隻是不知咋的凍著了,感冒發燒,引起了肺炎,吭吭的直咳嗽,輸輸水,吃吃藥就好了。聽的人啞了口對說的人察言觀色,等說的人走了,幾個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咕咕。沒啥大病,咋直接去了鎮醫院,糊弄誰啊。就是,八竿子剛戳著的親戚,還替人捂著蓋著的。真是,這回肯定出大毛病了。有人壓低聲音發出警告,別說了,人家回頭看唻,咱快各自回去吧,省得給捎話得罪了姚家媳婦,別叫姚家媳婦找茬和咱鬧別扭開了,那娘兒們咱可惹不起。隨著湊在一起的幾個腦袋的分開,幾個臃腫的笨拙的身形也消散開,彼此漸漸拉開了距離。

晚上,院門外傳來狗叫,姚家媳婦出溜出被窩,披了件軍大衣往外走。姚鐵柱慌了神,急促著腳步追上她,聲音裏帶了哀求。石榴,你不說你改了啊,姓程的那王八蛋來門口學狗叫,你咋還出去?姚家媳婦把身上的軍大衣往上拽了拽,輕輕推他一下,躡了手腳走向院門。姚鐵柱佝僂了身子蜷在地上,埋下的頭很不甘心地抬起來,姚家媳婦抄起頂門棍將門拉出一道裂縫時,他吃驚地站起身。門縫一點點張大,一個拖棍子的身影擠出去,姚鐵柱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跟隨出去,外麵爆起一聲號叫:哎喲我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