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華記 第一季
一
我和程海仁是同村。小時候跟夥伴們在村頭玩耍,惹爹娘生了氣,扔過一把生鏽的鐮刀,罵一聲,到坡裏割草去!於是我們髒乎乎的幾個,戰俘一樣,耷拉著腦袋出現在通往山裏的崎嶇小徑上。偶爾,會遇上一個臉色黝黑,戴一頂藍布單帽,肩上背一個家織布包袱打成的包裹的人埋頭前行。同伴中的一個低語一聲,程海仁來了!
來人抬起黑鐵一樣的方臉,眼珠朝我們滾幾下,繼續埋頭趕路。等那人漸漸走遠,我們一陣騷動,幾隻小腳散亂地撮在道路中央。最先認出程海仁的夥伴扯大嗓門喊道:程海仁——他——爹呀!我們齊合:哎嗨——哎嗨——喲!聲音飽滿銳利,長蛇一樣在山穀和白雲之間悠來蕩去。
如此反複,那人終於沉不住氣了,駐足回首,朝我們憤怒地揮了揮拳頭。我們齊刷刷地繃緊神經做出準備逃跑的姿勢。那人並沒有追趕,整一整肩上下滑的包裹,訕訕著走了。
此刻,他若是處在高處,一定收腳將一塊圓滾滾的石頭踢下。石頭歡蹦亂跳地跑下,鑽進田裏,野兔一樣撞得莊稼棵抖出一道粗線。我們一起大呼,快看啊,富農羔子搞破壞啦,抓住他,綁起來!那人一慌,低頭轉身,樣子極狼狽地跑了。
我們村叫“馬蹄莊”,名字起得小氣,村卻是窪峪鎮最大的村子。認得程海仁的夥伴叫歪鬆。歪鬆的一個親戚住在村東頭,他常跟著爹娘到村東去玩。一次,歪鬆對我說,程海仁他爹是個大壞蛋哪。我問為啥,歪鬆說他也不曉得,隻知道程海仁他爹壘過村裏的大戲台。
我立刻想起那天和夥伴們到大隊院子去玩時見到的情景。一群老頭抬著滿筐的土石在大隊院前台階下不聲不響地壘戲台。裏麵腰彎得最厲害的叫羅天富。舊社會,羅天富像壓迫過雷鋒、黃繼光、董存瑞的地主一樣壓迫過村裏人,他的腰就是解放後經常挨批鬥低頭認罪弄彎的。當即我就想,跟羅天富這樣的人一起壘戲台,肯定不是好東西。程海仁他爹是大壞蛋的事夥伴們很快都知道了,於是就有了那聲程海仁他爹呀哎嗨哎嗨喲的喊。
那時我哥正讀小學四年級。一次,哥放學回來得很晚,臉上汗津津的。我問哥幹啥去了。哥說去搜電台了。去哪裏搜電台?村東程海仁家。我來了興致,程海仁家真的有電台?哥說程海仁他爹弄的,昨晚,程小江從他家門前走,聽見他家裏嘀嘀嗒嗒響,跟電影裏敵人發電報的聲音一樣。我問,搜出來了?哥喪氣地說,沒有,那老家夥死活不承認,說那聲音是他家的黑豬拱欄門時欄門上的鐵環發出的。我替哥著急道,這老家夥真不老實。哥笑了,也沒便宜他,叫我們拳打腳踢了一頓。我對哥頓生羨慕,哀求說,哥,下回你們再去搜電台時一定帶上我。哥的臉一沉,可不行,等你長大以後吧。
於是我盼著長大,盼著上學,盼著像哥那樣興衝衝地跑回家,向娘討要幾毛錢,從學校領回一條鮮豔的紅領巾,盼著像哥一樣排在遊行的隊伍裏舉著彩紙做的小旗高喊口號。
終於,我也能上學了。而學校裏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沒有了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沒有了蓋住牆皮的大小字報,當然更沒有去程海仁家搜電台。同爹娘相比,老師要嚴厲得多,整天逼著你寫寫算算,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多如牛毛的紀律,仿佛偏衝著你做不到才製定的,小心著小心著還是免不了犯上一條,犯一條就得經受點小小的但在那時看來像是塌天的災難。漸漸地,對哥做的那些轟轟烈烈的大事淡忘了,倒是隱約聽人說起過程海仁。先是大隊給他家摘帽了。那時不知道摘帽的含義,以為大隊不讓程海仁家的人戴帽子了。又聽說程海仁在他教書的那個小山村做了啥壞事,叫人打了,說他是“程害人”。
二
“公社”改叫“鎮”了。“大隊”也成了“村委”。我從省城師範學校畢業回到老家錦屏縣窪峪鎮,在家很開心地懶散了一些時日後,接到分配通知。我被分配到窪峪鎮西南邊緣的一個叫廟嶺的村子。按調令上的要求,明天我必須到那所小學報到,雖然調令末尾那句“不得有誤”的話實在叫我嚴肅不起來。
從我們村馬蹄莊到窪峪鎮政府駐地有二十裏,路麵鋪了柏油,途中有兩個坡度很大坡路很長的上崖,必須下了車推著往上拱。八月天氣,沒走幾步,汗流立刻浹背了。一團熱浪緊緊裹住身體,渾身炙烤般難受,恨不得插翅飛上崖頂。到了鎮政府駐地窪峪村,已感到些許的疲憊,找蔭涼處把車停下,稍作歇息,去一家火燒鋪前打聽去廟嶺的路線。火燒鋪的老板娘臉蛋鮮紅如血,眼珠昏黃得灼人。她比比畫畫地介紹完去廟嶺的路線後,臉上皺紋一緊,這麼熱的天到那地方去,夠你受的!驀地,她的臉上泛起一層活力,說帶幾個火燒吧,在路上加加油。我覺得盛情難卻,買了兩個。打開行李,裏麵的物件熱乎乎的。剛要趕路,火燒鋪的老板娘顛著腳跑出來,吆喝道,給你,你丟的。我扭頭一看,是皺巴巴的一角錢。趕忙搖撥浪鼓似的搖搖頭說散了散了。老板娘來了認真,可不行,該咋著是咋著。路不拾遺這個詞在我的腦海裏匆匆一閃。
過了窪峪村,我很快就被那些坑坑窪窪一波三折的泥土路治服了。汗水浸透的衣服膠布一樣貼在身體的幾個部位。一遍遍用手背擦汗,臉已叫手背擦得又酸又脹。前麵的三個人不間斷地大聲說笑,有時停下來對著濃綠的山穀大喊幾聲,然後側著耳朵傾聽山穀裏悠長的回聲。後來,他們幹脆挽起褲管,露出毛絨絨的小腿,扯下上衣隨意在腰際打一個結,赤裸出水漉漉的上身,凸現的骨骼透出山石一樣的堅硬。
由窪峪村往西南,地勢陡然增高。群山連綿,一座高大過一座,把遠遠近近的村莊低低地甩向一方。兩列走向基本相同的山嶺相挽著朝窪峪方向延伸,間隔時近時遠,圍成一道曲折幽深的山溝。通往廟嶺的泥土路被舉在山腰,溝側不時凸起幾座小山包,把泥土路鼓出些蜿蜒。溝底積滿了卵石,從溝嶺深處飄帶一樣拖出來。卵石兩邊野草叢生,因為流失了水土,草長得矮且微疏,並不時陷下大小不等的坑窩。太陽照耀的卵石幹巴巴地望著天空。
漸漸地,卵石兩邊的野草由黃轉綠,由綠變得油黑。卵石也溫和了許多,不再幹巴巴地刺眼,直到埋不住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幾隻體大如雞的不知名字的鳥從頭頂撲撲棱棱飛過,投下的陰影也隨著快移,打了個回旋之後,輕飄飄地滑上山坡。拐過一個大的山腳,一道巨大的石壩把兩架山嶺連了起來,構成一個不太規則的梯形。傾斜的壩麵上用石灰水刷出四個大字:窪峪水庫。我小時就聽說過這座水庫,說裏麵有門扇大的魚,張開嘴能將小孩囫圇吞下。有兩百多斤的水蛇,跟水桶一樣粗,遠遠伸出舌頭,能將相隔十來米遠的饅頭大的石頭吸進口中。還有鏊子般大的烏龜,夜裏有人看見一隻烏龜馱著一位白胡子老頭在水庫周圍走動。以致有段時間我常常做一些被魚吃掉、被水蛇纏身或者被烏龜掀進水裏的惡夢。
靠近水庫,明顯地感到這裏的空氣清新濕潤,夾帶著幾絲腥味。身上的汗水開始收斂。前麵的三個人快要爬上壩頂,我密切注視著他們的動向,試圖從他們的反應中提前獲得一點見到水庫全貌的欣喜。三個人到了壩頂,竟沒有朝壩裏看一眼,繼續說笑著趕路。他們對水庫的冷漠表現激起我想對水庫看個究竟的強烈欲望。我費力地騎上車,上身貼近車把,狠命往上蹬。
廣闊的水麵展現在眼前了,我的胸懷為之猛然大開。碧綠的水波,嬉戲的水鳥,遊蕩的孤零零的小船,色彩鮮豔的浮標,岸邊婆娑的小樹林,以及整個水麵逼向天空的那種令人感奮的大,多麼美好的景象!陶醉之餘,我為前麵三個人的無動於衷感到不解。很久以後,程海仁無意中流露出的幾句話使我深有感觸。他說,這地方,像咱們這樣做客似的來走走還行,要長久住下,就不容易了,唉,有些事情在旁邊看著挺好,若要設身處地去做,可就大不一樣了!
再往上,兩道山嶺大幅度地向南向北分開,之間錯綜出許多小嶺。水麵一直鋪展到嶺下,分頭湧進大大小小的山溝。分散的小山溝裏都堵了壩,還取了名字,像百丈崖了黑龍潭了狼嚎穀了什麼的,乍一聽挺唬人的。泥土路翻山越嶺,時寬時窄,我邊走路邊看景邊打聽。終於,牧羊人拿鞭杆指著前麵一道山梁說,翻過去就是廟嶺了。
翻過山梁,下麵果真有一個村子。我問一個正在用木杈翻曬柴草的農婦,大娘,這裏是廟嶺吧。農婦一皺眉,你說哪個廟嶺啊?我也愣了,大娘,不就是一個廟嶺啊?農婦咧嘴笑了,一個?五個哪,東廟嶺,西廟嶺,南廟嶺,北廟嶺,還有中廟嶺,俺這裏是南廟嶺。我被弄糊塗了,一時無話可說,便傻愣愣地看農婦的臉。農婦問,你到底找誰啊?我結結巴巴地說,不找誰,我是來教書的,通知上說我分在了廟嶺小學。農婦捋捋額前的一小縷頭發,噢,是個小老師啊,你說的可能是中廟嶺,東、西、南、北、中五個廟嶺的中間那個,也是五個廟嶺裏村子最大的那個,又叫大廟嶺,別的村裏沒有正兒八經的學校。
至今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觸摸到當年我按窪峪鎮教委分配通知上“不得有誤”的要求按時到達報到地點而那裏卻是鐵將軍把門時的沮喪心情。我將自行車停在校門口,到蔭涼裏找一塊石頭坐下,開始了無可奈何的等待。
一串方言土語從斜對麵的小胡同裏領出一個捧著葫蘆瓢的農婦。農婦看看我,又看看校門口的自行車,提高嗓門問,來收購啥啊?我懶洋洋地靈機一動,說收購蠍子啊。農婦一撇嘴,哎喲,都啥時候了,還收這個。我說,這時候收價錢貴啊。貴,多少錢一個?兩毛。農婦又一撇嘴,還貴哪,今年春上人家收的兩毛五一個。我說,兩毛錢一個是小的。農婦臉上有點意外,小的你也要?胡同裏走出一位老農,半披著上衣,右手拄一把鐵鋤,一顛一顛的。農婦扯開嗓門搭話。他大爺,你看啥時候了,還有收蠍子的!老農有點興奮,巧了,今清早我才逮了一個,在罐頭瓶裏盛著哪,幸虧沒喂了雞。農婦哈哈大笑,咋這麼巧,快拿去吧,一個蠍子能買一斤鹹菜。
我趕忙解釋,大爺,可別回去,我跟這位大娘說著玩哪。農婦拿眼看看我,笑怒道,你這人,年輕輕的,咋這麼會誆人,俺都當真了!老農忍不住笑出聲來。笑罷,衝農婦說你願意當真,咋能怪人家。農婦上上下下打量起我來,納悶地問,你到底來找誰?不找誰,說過了,我是來學校教書的。農婦不太相信地說,教書,你咋這麼年輕?我說剛畢業。老農插話問我是哪個村的。我一說馬蹄莊,農婦驚呼說,哎喲,馬蹄莊人家,可不近啊。說著朝學校那邊看看,不解地問,咋來這麼早,這裏還沒開學哪。我說通知上寫著八月一日開學的。農婦看看老農,歎口氣,唉,咱這學校沒正事,怪不得年年教不出個成器的人來,人家大老遠的來了,連個接接的都沒有。老農自言自語道,不知誰拿著門上的鑰匙。農婦一皺臉,是南廟嶺的袁若北吧。老農說,不就是那個胖老師,正好我從他家大門前走,喚他一聲,叫他來給人家這小老師開開門。我趕忙道謝。
約近正午時分,太陽允許萬物保留的影子已經到了最小限度。不願在陽光下逗留的禽畜不知躲藏到哪裏去了。知了伏在高不可攀的樹枝上拚命呐喊,彼此非要比個高低似的互不相讓。屁股下麵的石頭已挪到牆跟,身體的一部分還是侵犯了陽光的領域,我隻好默默忍受它們灼熱的進攻。自行車暴露在太陽的眼皮底下,生鏽的鈴鐺像一隻鼓鼓的眼球,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遠遠的那人一露麵,我就覺得他是袁若北,於是下意識地站起身做一個迎接的姿勢。他也看我,邊走邊伸手在腰裏摸索,像是緊了緊腰帶。路邊兩個玩耍的孩童恭恭敬敬地跟他打招呼,更加證實了我的判斷。他果真朝學校這邊走來。我迎上去,剛要搭話,他先熱情地開了口。你就是新來的柳老師啊。我應了一聲,充分調動麵部表情做出可親的樣子。你是袁老師吧。啥老師不老師的,都是自家人,以後叫大哥就行。袁若北進了學校,徑自走到西邊的院牆下,扯開嗓門朝那邊的鄰舍喊道,朝鮮!連喊幾聲,待那邊應了聲,便說,朝鮮,送過一暖瓶水來,咱學校來了位新老師,快點啊!
我們進了辦公室,一股熱浪迎麵撲來,袁若北哎喲一聲,趕忙開窗子。我剛要往椅子上坐,袁若北咋呼一聲阻止了我,迅速從桌上拿起一本《山東教育》朝桌麵上拍打起來,說一個假期了,塵土落了一大層哪。一個黑不溜秋的半大男孩抱著暖瓶跑進來。男孩個子不高,卻挺老成,渾身上下透著幾分機靈和頑皮。袁若北接過暖瓶跟男孩笑問道,在家做啥了?幹活啊,這事那事的閑不著。男孩走時,袁若北跟出門把他喊住,悄聲嘀咕了幾句,男孩應答著跑出校門。
我問袁若北今天為啥沒開學。他笑了,你還不熟悉咱這裏的情況,這裏山高皇帝遠,那些交通方便的學校領導們來來往往不斷,不按時開學不行,咱這裏早開一兩天晚開一兩天的沒事,反正大張著網子就是幹這個的,還差這一兩天。說到這裏,袁若北苦笑了一下,說一些人還不願往這學校來,想不開啊,你看人家老程,恣得都不願意下山了。我問哪個老程。袁若北說就是你們莊的程海仁啊。
袁若北的話多起來。唉,老程是三進山城了。我問怎麼個三進山城法。就是三次調進咱廟嶺來啊。袁若北神秘地笑了笑,說這個老程啊,要不因為那點事,說啥也三進不了廟嶺,在鎮中心小學幹得好好的,又弄出那事來。我問弄出啥事來。袁若北笑著搖頭,慢慢你就知道了。
沉默片刻,我問袁若北學校裏共有多少個老師。四個,你,我,老程,還有王鬆財,南廟嶺的。袁若北說明天程海仁能來,王鬆財家裏有點事,得後天來。
一位矮個子青年手裏提著鼓囊囊的黑人造革提包走進辦公室,風塵仆仆地對我笑了笑,徑自朝袁若北走去。若北叔,早來了?我也是剛來,朝鮮跟你說了。矮個青年應了一聲,將人造革提包提上辦公桌,說朝鮮一直找到他地裏,大店關了門,他到小店湊了湊。袁若北說行啊,咱和柳老師先簡單坐坐,等人到齊了,再好好給柳老師接接風。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從包裏掏出四個罐頭,兩瓶百脈泉白酒,幾包點心。矮個青年過來跟我搭話。袁若北急忙過來插話道,哎喲,柳老師,我忘記給你介紹了,他叫袁致濱,咱本家的,在南廟嶺教一、二年級複式班。我噢了一聲。袁致濱說,柳老師,你是馬蹄莊的啊,去錦屏縣城時常從你們村頭經過。袁若北打開牆角的櫥子,端出一些碗碟酒具,又啟罐頭蓋。袁致濱邊說邊四處打量,忽然探身從門後拿起一個纖維板做的長條牌子,對袁若北說,若北叔,這牌子咋沒掛在門口?放假時摘下的,上麵的字是咱鎮教委主任親自寫的,弄壞了不好交代。我一看,牌子背麵刷了白漆,白漆上寫著一行紅字:錦屏縣窪峪鎮廟嶺聯合小學。
我問袁致濱,這裏是聯合小學啊。袁致濱說這裏有五個廟嶺,除去大廟嶺,各村隻有一、二年級,三年級往後都到大廟嶺的聯合小學來上。說話的工夫,袁若北已準備好了,招呼說,柳老師,過來坐,不找別人了,就咱仨,人少了說話投機。我的情緒高漲起來,剛才的沮喪心情漸漸淡薄了。
我們邊說邊吃邊喝,互不相讓。袁若北慨歎說,柳老師,你知道你咋來的吧,是我把你挖來的,為了調你來我可做老工作了!
三
一覺醒來,渾身慵懶,胃像害了大病一樣令我心神不寧。眼睛被房頂的一麵拳頭般大小的鏡子刺得躲躲閃閃,我艱難地翻身,選一個舒服點的位置向四周探望。空空蕩蕩。除去門後幾株幹枯的向日葵秸稈和身下這張吱吱咯咯的木床外,屋子裏什麼也沒有。牆腳蛛網密布,重重疊疊,幾根蛛絲纏纏綿綿地把相對的兩個牆腳連了起來,幾片破損的蛛網像嬰兒衣服一樣微微飄搖,那麵拳頭大的鏡子是房頂的一個窟窿。也就是說,整整一夜,我通過這個拳頭般大小的窟窿同外麵的世界連在了一起。
有人敲門。是袁若北。袁若北比昨天體麵了許多,一指長的短發剛剛梳洗過,濕漉漉、齊刷刷地直豎著,白白胖胖的臉上笑容可掬,一根暗紅色的軍用皮帶將白的確良上衣和灰的確良褲子攔腰連在一起。袁若北走到我床前,關切地問,咋樣?我說喝迷糊了。袁若北一笑,你的酒量還行。行啥啊,你倆啥事還沒有,我先舌頭根發硬了。袁若北謙虛道,誰說啥事沒有,我也迷糊了。
閑聊幾句,袁若北看看腕上的表,和藹地說,柳老師準備準備吧,現在七點半了,八點預備。
臨出門,袁若北忽然回身問我,柳老師,你還沒吃飯啊。我說中午一塊吧,現在不想吃。袁若北解釋說這裏沒有夥房工,外地老師各人起灶,剛來還不大適應,慢慢就習慣了。
走進辦公室,對麵牆上的老式掛鍾及時告訴我此刻的時間:七點四十分。袁若北伏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寫著什麼。我坐在辦公桌前做些不必要的收拾。一個渾身泥垢的小學生來辦公室裏喝水,我才注意到西邊牆角有一口大水缸。小學生喝水的願望很強烈,撈起水瓢恨不得連瓢吞下,可隻喝了一口,突然扔下水瓢撒腿跑了。我吃驚地轉過臉,袁若北正鼓突著眼珠朝水缸那邊瞪著。小學生是被袁若北嚇的。
辦公室就我們孤零零的兩個人,外麵卻熱鬧得頂破天。我倚著門口,大大小小的學生擠滿了校園,像連雨天後池塘裏的蝌蚪,紛紛揚揚,令人眼花繚亂。他們玩的都是些土得掉渣的遊戲,小時我也玩過,而且投入的程度遠遠超過他們,因此看著特別親切。兩個學生甩動胳膊伸指頭劃拳。大個學生贏了,高高興興地騎在小個學生的背上。小個學生馱著他沒走幾步就跌了個狗吃屎。大個學生騎在上麵不下來,把小個學生壓得齜牙咧嘴。小個學生的痛苦表情喚起了我的同情心,我揮手朝大個學生吆喝一聲。兩個人驢打滾似的迅速爬起來跑向一邊。大個學生邊跑邊對小個學生說,這是新來的老師,姓柳!誰不知道他是新來的老師,我還知道他的全名唻,叫柳建軍,咱窪峪鎮馬蹄莊的,俺在南廟嶺當老師的大表哥跟我說的!小個學生邊跑邊朝後瞅了我一眼。
袁若北擦著我的右肩走出辦公室,院子裏像一鍋沸湯驀地澆了瓢冷水。我對袁若北說,程老師不準來了。袁若北搖搖頭,來,八點十分前準來,柳老師,我先到各班維持一下秩序,你在辦公室歇著,等老程來後咱商量商量給你安排課。說著從門後牆上抽出一根生鏽的鐵棍用力敲打掛在門前的廢犁頭。
程海仁一踏進辦公室,我條件反射般立刻去看牆上的老式掛鍾。八點零八分。袁若北說得一點不錯。程海仁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除了皮膚還保持著黑色,其餘跟從前判若兩人,雖然我一眼便認出了他。見到我,程海仁的麵部肌肉巧妙地拚出一副慈祥的表情,笑道,早來了。他放下手中沉甸甸的提籃,繼續說,昨天我才知道你也來了廟嶺,聽咱村在鎮教委的苗成順說的。我噢了一聲。程海仁感慨道,像你們這麼大年齡,要是不提家裏大人,還真沒法認,你爹我挺熟悉,念書時聰明著哪,可惜沒遇上好時候,若是現在,考學肯定不成問題。我對這個記憶中的大壞蛋陡生好感,在他對麵坐下,與他興致勃勃地攀談起來。
程海仁說他和我的外祖父雖然家隔得挺遠,實際是同族,按輩份我應稱他姥爺。程海仁說現在的鎮教委一點正事都沒有,大事小情都得請客送禮,不然該成的事也不成,像我這樣才從師範學校畢業,應該分到較正規的學校鍛煉鍛煉,養成嚴謹的工作作風,分到這樣的地方,一年半載後,業務荒了,倒學會做飯啥的幾樣老娘們的活路。程海仁知道我昨天到校後,嚴肅地問,昨天袁若北迎你沒有?咋迎?就是喝點酒啥的。我說迎了,袁老師說先簡單坐坐,等人齊了再好好聚聚。
袁若北見到程海仁時的熱情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程海仁像早已習慣了這種熱情,正眼也不看袁若北,漫不經心地應付著他的問候。我為這樣的對話深感尷尬,進而推斷他倆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種微妙。袁若北似乎也早已感到了這種對話的牽強,但好像有一種動機促使著他,使他不得已而為之。終於,程海仁不耐煩地說一聲,我得上廁所了。
程海仁一走,袁若北苦笑著搖搖頭,打趣道,老程這人……真有意思。說著,晃蕩起一身的隨便走到程海仁的辦公桌前,吹著口哨翻弄程海仁提籃裏的東西,說,喲,老程又買肉了。
辦公室裏燥熱難忍,我來到窗前,一陣風從遠處直奔過來,在窗外的樹冠上絆了絆,弄出些嘩嘩啦啦的聲響。我渾身一爽。聽覺裏突然有輕微的腳步聲向我逼近,沒來得及回頭,袁若北的胖臉上的那張光潔無毛的嘴巴已貼近我的耳朵,接著神秘的聲音倉促傳來。柳老師,昨天咱喝酒的事千萬別跟老程說啊,他這人,以後我再跟你細說。我心裏發慌,稍作遲疑之後,堅定地點了點頭。
程海仁從廁所回來,袁若北又恢複了剛才的熱情。經過一個假期的落寞,辦公室裏一派黯然,雖然袁若北提前安排學生打掃、清理了一番,還是漏洞百出。那些髒乎乎的學生對衛生程度的要求本來就不高,再加上在家待了這麼長時間,今天開學湊到一起,憋足了勁要好好熱鬧一通,根本沒有心思跟角落裏的那些汙物過不去,設法搞一點小詭計,擋擋袁若北的眼就了事了。
程海仁發現隱蔽在桌腿後麵的一小撮垃圾,很嚴肅地拿來笤帚要掃。袁若北搶過笤帚,一邊代勞一邊尊敬地勸程海仁,程老師,有啥事說一聲就行,有我們在這裏,這些活還有你幹的?繼而朝外幹咳一聲,發恨道,這些小東西盡偷懶,看給程老師打掃的,抽空我非想法治治他們。袁若北說這些時,程海仁直起身朝我丟了個眼色。這個眼色對袁若北的勞動不夠公平。或者說有點對不起袁若北的殷勤。但袁若北的言行又實在喚不起我對程海仁那個眼色的反對。
袁若北替程海仁打掃完衛生,洗了手、臉,拿起毛巾邊擦邊向程海仁走去,請求似的說,程老師,有件事得向你請示請示。程海仁哈哈一笑,你是負責人,說了就算,向我請示啥。袁若北來了認真,程老師,可別這麼說,俺這些人懂啥,沒有你指點根本就不知道工作咋幹。見程海仁不說話,便說,人家柳老師大老遠地來了,咱得給人家接接風啊。程海仁仰臉一笑,接來送往,嘻嘻哈哈一場,都成規律的事了,你看著辦就行,該咋辦咋辦,到時我伸伸手,抹抹雞脖子,擇擇雞毛就是。袁若北也笑了,行啊,隻要程老師不嫌麻煩就行,柳老師來校時你不在,我也沒敢辦,今天你來了,程老師,你說這事咋辦,弄點啥?
程海仁的情緒急轉直下,臉一黑,你是負責人,愛弄啥弄啥,問我幹啥,我算個鳥!站起身哼著小曲走了。
袁若北呆愣在那裏,額上沒有擦去的水珠蚯蚓一樣向下蠕動。他皺著眉,滿臉疑惑,說這個老程,剛才還好好的,臉說變就變。我說沒啥,可能是程老師謙虛,覺得自己不該插手管這些事。袁若北搖搖頭,可不是,老程對這些看得重著哪,要不征求他的意見,準這毛那病的挑起來沒完,弄得咱們酒也喝不出好滋味。我無話可說。袁若北沉吟了一會,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柳老師,你還不熟悉老程,這人有些毛病真叫人受不了,比如,年輕人咋有能耐也支不起他的眼皮子,這回可能是他看著你年輕,不拿你當回事,嫌學校浪費,鳥,年輕咋了,以後找茬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就不敢小看你了!
我隱隱感到袁若北正精心鋪了一條路叫我走,隻要踏上這條路,我就會離程海仁越走越遠。我情不自禁地激發出一絲尿意,臨出門不失禮貌地約了袁若北一聲。袁若北像是陷入了沉思,衝我擺擺手。
程海仁在離廁所不遠的地方跟幾個小學生逗著玩,挺投入挺開心的樣子。我剛從廁所裏出來,他便悄悄與我打招呼。待我走近了,程海仁神秘地問,建軍,袁若北有啥反應?我說沒啥反應,隻是說你剛才還好好的,臉說變就變。程海仁冷笑道,變臉,沒破口大罵就便宜他了,你看這小子辦的事,我活這麼大年紀,啥酒席沒坐過,還在乎那幾杯小酒,給你接過風就接過風吧,他非要遮遮掩掩的,拿我當傻瓜蒙,這不是找著惹不痛快。頓了頓,程海仁發恨地說,建軍,今上午這酒咱非得喝,不光喝,還得弄得好好的,過一會,咱倆去買雞,不喝白不喝,學校那幾個經費還不知都叫袁若北糟到哪裏去了。
回辦公室時,程海仁跟我並肩走了幾步後,突然停住,說建軍,你先走吧,我隨後到。
回到辦公室,袁若北迫不及待地問我,老程在哪裏?在院子裏。他在院子裏幹啥?沒幹啥,跟學生逗著玩哪。話音剛過,程海仁哼著小曲走了進來。袁若北目不轉睛地看著程海仁,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程海仁看也不看袁若北,很和藹地對我說,建軍,中午我給你接接風,一瓶百脈泉,兩個小菜,保證咱爺倆吃喝得舒舒服服。袁若北熱情地湊過來,程老師,這是公事,咋能叫你破費!程海仁淡淡地說,我不破費咋治,人家新老師來了,又沒人管。袁若北媚態可掬,程老師,咋沒人管,不是在等你的指示啊,你隻要一句話,我立刻照辦。程海仁臉一沉,這樣吧,既然你有這個想法,咱就公事公辦,你是負責人,不便出麵,我和柳建軍出去弄幾個菜,你在學校看著那些孩子,別叫他們亂了套,對外影響不好。
袁若北興高采烈地送我們出門,邊走邊說,你們在外麵辦就是,學校裏有我哪,保證亂不了。
程海仁領著我走街串巷,一路上說盡了袁若北的不是,以及他怎樣將計就計,想方設法使袁若北難堪。娛人之處,我們一起哈哈大笑。這裏的住戶錯落有致,很少有兩戶或三戶以上處在同一個高度。以前我曾聽說,有些山村,孩子們上山砍柴,把柴捆好後往下一滾,柴能一直滾到灶邊,當時我還不信,現在想來,這話真有些可信度。我們所到之處,老老少少的村人都主動同程海仁打招呼,且懇切地邀他去家中坐坐。
說笑間,我們順利定好了酒菜,隻要買到雞,再沿途返回,一切便大功告成。買雞費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家,一問,主人說不賣,準備以後派用場。程海仁臉一沉,似笑似嗔地埋怨道,這孩子,跟你老師還爭爭扯扯的,別說一隻雞,就是一頭牛,你老師說要嚐嚐,你還能強著不殺?主人嘴一歪,程老師,俺這雞真有用場,又不誆你。程海仁更來了勁,這孩子,我知道你有用場,你咋這麼死心眼,我這是買你的雞,又不會低了價錢,你拿這錢再買一隻不就得了,本村本院的,買隻雞還不容易,要不是我們人生地不熟的還用著跟你纏!主人隻得讓步,說你們自己逮吧。
跟程海仁逮雞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從電影裏看到的日本鬼子掃蕩中國農村時的情形,行動起來就有些顧慮。程海仁挽起袖子,很快投入了戰鬥。生龍活虎,鬥誌昂揚,這些詞用在當時的程海仁身上,一點也不過分。最後逮住雞的當然是程海仁。
回學校時,袁若北遠遠地迎接我們。待我們走近,瞥一眼我們買的東西,袁若北的臉上匆匆掠過一抹陰影。我和程海仁都注意到了。事後談起,程海仁說,建軍,你看出來沒有,袁若北嫌咱花的錢多。我深表讚同地點點頭。
程海仁有心向我露一手殺雞的本領。殺雞時,他把我招呼到跟前,說這是門手藝,學會了將來用得著。他把殺雞的過程分成幾個步驟,簡明,扼要,且很有條理。在我之前的經驗裏,對殺雞並不陌生,但沒有親自操作過,說來還真有些模糊。經程海仁指點介紹,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領。客觀地說,程海仁殺雞的技術是相當高明的,幹淨,利落,且能說出一大套理論根據。然而,問題就出在他的高明上。他為了給我做示範,勁頭聚在心力上,手力就有些放鬆。最後,程海仁將刀刃在雞脖子上一抹,說,完了,就這麼點事。把雞扔了出去。
雞在空中劃了道優美的弧,重重落在地上,一陣急跳之後,漸漸癱軟下來。按說程海仁的表演至此應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然而許多事情都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的。我們的目光正準備從癱軟的雞身上撤離時,雞竟異乎堅定地站了起來,在疼痛和對生命的渴望的強烈驅趕下,繃緊流血的脖子,展開雄性的翅膀,狂喚著在校園裏飛奔。
校園裏歡聲大作,各式頭顱從窗口探出來,擠作一團,有的甚至跑出教室觀看。這也許是程海仁殺雞史上最不光彩的一頁。他臉窘得黑紅,握菜刀的手似乎有點發抖,刀刃上的血蹭在衣服上也沒引起他的注意。隨著那隻雞的訇然倒地,校園裏又是一陣吵嚷。離程海仁不遠的一個小男生高聲說,程老師真會殺雞,死了還能站起來跑幾圈!程海仁一瞪眼,去去去,毛孩子家懂啥,還不快到教室裏背課文!
殺雞事件大大壓抑了程海仁的興致。酒場上他不止一次後悔道,這是咋治的,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情況,真窩囊。我為他開脫,可能是刀不快。程海仁搖搖頭,放假前我還切過肉,哧哧的。我又說,都一個假期了,刀刃早生鏽了。程海仁歎口氣,滿臉遺憾。
袁若北涎著臉也安慰程海仁,程老師,別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誰一輩子還不打壞個黑碗啊。程海仁臉唰地冷下來,將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摜,生氣地說,袁若北,你會不會說話,啥黑碗不黑碗的,不會說幹脆連嘴也別張。袁若北夾一口菜含在嘴裏,紅著臉低下頭悶嚼。
被幾樁事一攪,酒場很不活躍。那個中午唯一做的一件事是分了分課。我任五年級班主任,教語文、自然。王鬆財任四年級班主任,教四、五年級的數學。程海仁教四年級的語文、自然。袁若北在三年級包班。決定好班主任,袁若北很緊湊地補上一句,程老師雖然不做班主任,但得給我們整個學校出謀劃策,也不省心,因此班主任費照發,由學校支付。
四
王鬆財身材瘦小,滿腦袋透著精明。在程海仁麵前,王鬆財的謙恭比袁若北表現得更為出色。一見麵,王鬆財就調動渾身的熱情對程海仁畢恭畢敬。程老師先來了,假期過得好啊!主動和程海仁握手,握完手又是一串不著邊際的讚語。說程海仁白了,發福了,年輕了,更有官樣了。仔細揣摩一下,等於把一些絕對值相等的正、負數加在一起,加加減減,其結果等於零。但一般人不會注意這個結果,而是被那個沸沸揚揚的過程衝擊得把握不住方向。在胖大魁梧的程海仁麵前,王鬆財顯得瘦小伶仃,但王鬆財煥發的活力彌補了他的身體的缺陷,反而顯出幾分幹練。程海仁一直在笑,是那種徹底的、毫無顧忌的,甚至還洋溢著幾分輕佻的笑。
程海仁把我介紹給王鬆財,這是柳建軍老師,才分來的。王鬆財過來同我握手,哎喲,新分來的大學生。我說啥大學生,連個小小的師範生都不大夠格,這不被攆到這裏來了。王鬆財臉上露出不快,這裏咋,我們不是也在這裏,誰敢說這裏的老師是熊包,拿程老師來說,誰不承認他有本事,再說好幾任鎮教委主任都是從這裏熬出去的哪。
我感忙解釋,王老師,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王鬆財打斷我的話,很不客氣地說,說啥,一些人總看不起我們小山溝裏的人,我就不信這個邪,看我將來混個鎮教委主任,狠狠治治這些小子,啥鳥大學生中專生的,肚子裏裝的還不都是屎?我來了氣,咋惹出你這些閑話,你將來愛混啥混啥,我又沒攔你,我是說我沒本事才分到這裏,又沒說你是熊包!王鬆財又要發作,見我氣呼呼地衝他瞪眼,腮鼓了鼓,又癟下去了。辦公室裏一陣不太愉快的沉默。
程海仁哈哈一笑,打圓場說,散了,你們倆湊啥熱鬧,兄弟們一場好聚好散,還沒等搭夥,先打起嘴官司來了。語氣一轉,對王鬆財說,我看這回不是在你這邊,人家建軍是說他沒本事走歪門邪道才被分到這裏來,又沒說這裏不好,你發啥脾氣,上頭那些鬼頭蛤蟆眼的頭頭腦腦來時拿你那麼不當人,你咋沒這勁頭,還哈巴狗似的滿茶倒水,生怕落在後頭,你當啥鎮教委主任,一邊站著去吧,憑你這模樣,坐在龍椅上也不像皇帝,說實在的,你們這窮地方,不是萬不得已誰願意來,別人不知道,你們自己還不清楚,過的這份日子吧,清湯寡水的,也就是我上年紀了,不願到那幾個狗官麵前低三下四,在這裏圖個清閑,人家建軍是謙虛,沒本事咋能考上省城師範,我們馬蹄莊人才稱得上沒熊包,到這窮山溝裏來,是來支援你們,你們得好好待,有火朝自己肚裏發,怪自己生在這窮地方。
王鬆財一聲不響地聽著,大氣不敢出。當他聽到程海仁說“我們馬蹄莊人”這句話時,抬起頭,臉上湧起一團疑惑,待程海仁說完,怯生生地問,程老師,柳老師也是馬蹄莊的?程海仁沒好氣地答道,不是馬蹄莊還是你們廟嶺的,你們廟嶺出過中專生啊,建軍不光是馬蹄莊人,還是我的外甥哪!王鬆財現出後悔不迭的表情,討好地說,程老師,你咋不早說,原來是自家人啊!程海仁臉一黑,早說,你算老幾,我還得向你彙報。王鬆財紅著臉跟我搭話,熱情沸騰。
袁若北從教室裏回來,嘴裏嘟囔個不停,說這些小東西,不給他們點厲害不行,看我非得拿出點顏色來,叫他哭爹叫娘也來不及。程海仁哈哈大笑,譏諷道,袁若北,你那一套不行,教育是門藝術,得來真格的,像你那樣瞪瞪眼繃繃臉,拍打桌子嚇唬貓,轉身就沒有理你那一套的了,看我教的那個班,咱雖不是班主任,一個個規規矩矩的,教育這東西得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像你那樣,就是把眼珠挖出來嵌到教室牆上,頂多也就是維持維持秩序。
袁若北臉上掛不住了,可不,咱年輕的就是不行,得跟程老師好好學學。程海仁聽出袁若北話裏的不服氣,糾正說,袁若北,我不是說年輕的不行,是說你不行,為啥,你沒有經過專門教育,一個民辦教師,又不肯死心塌地地探索點經驗,成天價官氣十足,你以為官是裝裝樣子就能當的,也就是廟嶺人老實,要在我們那裏,就你這樣子,非把你打殘了扔進糞坑裏不可。袁若北不敢吭聲,拿起抹布要為程海仁抹桌麵。程海仁拒絕了,說你忙你的吧,我這裏剛抹過。
辦公室裏沒了動靜。過了好一會,王鬆財自言自語地說起田裏的事,說今年的莊稼長勢多麼多麼好。袁若北接幾句,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起來,越說越投機。我和程海仁對桌,無意間與他的目光相對,程海仁朝王鬆財那裏乜斜了一眼,憋起一臉怒色。
上課時間到了。袁若北、王鬆財相繼走出辦公室。我剛站起身,程海仁喚住我,建軍,等一等再走,我跟你談點事。啥事?程海仁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估摸兩個人走遠了,壓低聲音說,你看剛才王鬆財和袁若北那個熱乎勁,待一會,我非叫他們鬧點小別扭不可。我問,咋叫他倆鬧別扭?程海仁胸有成竹,建軍,你隻管按我說的做,到時看熱鬧就是。我咋做?你去上課,抓緊時間結束講課,安排一下趕快回辦公室,王鬆財見你回來,肯定也回辦公室,到時看我的。
我按程海仁說的匆匆講完課,又布置了作業,便向辦公室走來。一進門,程海仁笑著低聲道,咱說是吧,王鬆財出來了。我扭頭朝窗外一看,王鬆財果真出了教室朝這邊走來。
程海仁佯裝認真地備課。我胡亂翻出一本雜誌佯裝耐心地看。王鬆財故作高雅搖頭晃腦地走進來,洗把手,來到我和程海仁桌邊,瞥一眼我正看的雜誌,又去看程海仁備課,冒出一句,嗨,人家程老師寫字就是麻利。程海仁臉上的一塊肌肉動了動。見我和程海仁都不說話,王鬆財知趣地走開了。
程海仁抬起頭,很有分寸地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問王鬆財,今天上午咋治?王鬆財疑惑地說,程老師,還咋治哪?程海仁笑道,人家建軍來了,咱得坐成堆鬧幾盅,認識認識。王鬆財笑了,噢,這個好治,跟咱袁校長嘀咕嘀咕,啥事不就辦了。程海仁說,早嘀咕過了,前天是南廟嶺的袁致濱,昨天連上我,兩小桌了,花費可不少,可惜你都沒參加,按說今天最圓滿,咱四個人都齊了,可袁若北今中午好像沒那個意思。王鬆財的臉唰地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