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走廊的門,桶裏的水結了冰。我打開房門,小動物們擠到爐子跟前。我很快用木柴點上火,燒上暖氣,然後熱牛奶。好幾次廚房盆裏的水居然都凍上了……半小時後爐子和管道開始熱起來。‘貓們享用完牛奶,全都把腦袋靠近爐子,長時間烤著,個把小時後才離開,分別躺到各自的椅子上睡覺。我給它們切好魚,準備好肉,把奶酪撕成小塊。然後我坐下來寫作。打字機嚓嚓響著,我寫得很急,沒時間去考慮文字的風格,我必須快捷地寫;為了騰出時間照料我的貓。每隻貓,雖然閉著眼睛躺著,卻眯縫著眼注視著我,伴著打字機聲音睡覺,這讓他們覺得特別安心。寫了一個小時後,我穿上毛皮大衣,走到外麵凜冽的寒冷裏去散步。我總把門掩著,為了方便小貓去樹叢裏撒尿。夜間我會在盆裏裝上沙子,以防它們不想出門去,或者我睡得太沉。在我睡覺時,貓先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門邊喵喵叫,一般聽到它們的叫聲我會醒來。夜裏我常起來,把小貓放出去,聽到叫聲再開門把貓放進來。逢上雨天,我用毛巾替它們擦幹爪子,因為淩晨時爐火熄滅了,五隻貓會跳到床上來和我睡。就像事先約好似的,每隻貓都有各自固定的位置。但我的頭邊隻能躺著施瓦爾察娃,隻有她有權挨著我的頭入睡,其他的貓或在我的腳邊,或靠著我的背。所有的貓在入睡前都會甜蜜地呢喃幾聲,輕輕地打呼嚕,盤成一團。太熱的話,它們仰天而躺,姿勢非常優美,有時熱得連肚皮上的毛都濕透了。也許那是嚇出來的冷汗,假如有一天我來不了了,它們該怎麼辦呢?
我也常常自己駕車去看望它們,但隻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開車途中,速度稍快一些,我馬上就會減速,萬一出了車禍,我的貓誰來管啊?所以在冰凍、下雨、下雪的時候,為了保證安全到達,為了讓我的貓們高興,我寧願選擇坐公交車。即使在公交車裏,坐在第一排時,我的心會一緊,萬一撞車怎麼辦?於是我換到中排,出事的話,受傷的概率最小,不然有誰給我的貓去喂奶呢?
當我穿上外套,必須回布拉格時,貓們一下子變得乖巧、憂戚起來。施瓦爾察娃性格裏天然有卓別林的成分,她想博得我一笑,跳來跳去翻筋鬥,然後定定地看著我,希望我回心轉意,留下來不走。平時兩隻貓打架,隻要我一拿起衣服,它們馬上就住手,躺到各自的椅子上,彬彬有禮地趴著,似乎隻要我不走,它們就會一直這樣聽話,或者,即使我離開了,把它們留在家裏,它們也會這麼乖。每隻貓都做出無比乖巧的樣子,隻要我不把它們弄出門去。然而我必須這麼做。我把它們一隻隻抱起來,放到門檻外,它們像魚兒一樣從我的手中滑走。我鎖上門,心情和這些貓一樣地憂傷。我踏著雲杉林間的小路而去,穿過林蔭綿延的拱門,我最後一次轉過身來,我總是看到同樣的情景,每每讓我心悸:柵欄的縫隙裏探出貓的小腦袋,五張小臉巴巴望著我,懷著一絲希望,我會返身回去,重新回馴、屋,和它們一齊聚在暖暖的火爐旁……這樣的情形常發生在布拉格的日子裏。當我憂鬱得無法自拔的時候,當我因緊張和害怕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當我孤獨無助的時候,我會跳上公交車。汽車在皚皚雪原行駛的一個小時裏,我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我的貓們是否還活著。卞車時,我雙膝發軟,我又踏上林蔭道。當所有的貓向我迎來,我雙手抱起它們,把額頭貼上去,它們茸茸的皮毛會讓我酒後的頭疼和抑鬱減緩許多。我一次又一次貼緊它們,它們感應到了,也緊緊地貼著我。我點燃火爐,給它們分肉塊,倒牛奶。而施瓦爾察娃,她明察自己在我心中獨有的份量,她感激我對她的珍視,她的眼神裏分明透著這種理解,這讓我吃驚。能擁有她是我的幸福,共同的秘密把我們的心係在一起。她坐在椅子上望著我,我蹲下身來,她長久靠著我,把小腦袋放人我的掌心。
我的心顫抖起來,我又必須回布拉格了,晚上有個讀者座談會在等著我。我又得把這些貓一隻隻驅趕到門外的寒風裏,趕到潮濕的林叢和孤獨裏。我看到它們眼裏流露出的害怕,恐怖的分別就在眼前。它們又將耽人擔憂,我何時回到它們身邊?我是否從此對它們的命運撒手不管。而讓我揪心的是它們會被人射殺,它們會消沉而不再向我奔來,或者在車站被汽車軋死。為了擺脫痛苦的折磨,我把它們一一找來,用額頭貼著它們,對我而言,它們是治療頭疼的濕毛巾。最終我邁上了林間小道,轉過身去,柵欄的縫隙裏還是五個小腦袋在望著我,它們一直目送著我拐向汽車站。在車上,我把頭縮進豎起的衣領裏,我沉人心底,自責不已。我怎忍心扔下這些善解人意的小家夥,潮冷的夜晚和刺骨的寒風在等著它們,它們隻得盤縮成一團,用呼出的熱氣溫暖自己的小爪和皮毛,互相用身子暖著對方進入夢鄉,編織我回來的夢想。倘若這是真的,那該多好。蓋爾斯克的夜晚極其漫長,對人來說也漫長難挨。有時這些貓讓我心力交瘁,我甚至希望,我不是我,這些貓不是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