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我知道世上有一些極驕傲也極荒涼的靈魂,他們永遠無家可歸,讓我們不要去打擾他們。作為普通人,或早或遲,我們需要一個家。
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奧德修斯長年漂泊在外,曆盡磨難,經受誘惑,正是回家的念頭支撐著他,使他克服了一切磨難,抵禦了一切誘惑。最後,當女神卡呂浦索勸他永久留在她的小島上時,他堅辭道:“尊貴的女神,我深知我的老婆在你的光彩下隻會黯然失色,你長生不老,她卻注定要死。可是我仍然天天想家,想回到我的家。”
古以來,無數詩人詠唱過遊子的思鄉之情。“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裏,是離人幾行情淚。”家是遊子魂牽夢縈的永遠的岸。
不要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有一個家讓我們登上岸的。當我們離去時,我們也不願意舉目無親,沒有一個可以與之告別的親人。
倦鳥思巢,落葉歸根,我們回到故鄉故土,猶如回到從前靠岸的地方,從這裏啟程駛向永恒。我相信,如果靈魂不死,我們在天堂仍將懷念留在塵世的這個家。
溫暖的港灣。
正當我欣賞遠處美麗的帆影時,耳畔響起一位哲人的諷喻:“朋友,走近了你就知道,即使在最美麗的帆船上,也有著太多瑣屑的噪音!”
這是尼采對女人的譏評。
可不是嘛,家太平凡了,再溫馨的家也難免有俗務瑣事、閑言碎語乃至小吵小鬧。
那麼,讓我們揚帆遠航。
然而,凡是經曆過遠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線上出現港口朦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會跳得多麼歡快。如果沒有一片港灣在等待著擁抱我們,無邊無際的大海豈不令我們絕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我們需要冒險,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們休憩的溫暖的港灣。在我們的靈魂被大海神秘的濤聲陶冶得過分嚴肅以後,家中瑣屑的噪音也許正是上天安排來放鬆我們精神的人間樂曲。
傍晚,征帆紛紛歸來,港灣裏燈火搖曳,人聲喧嘩把我對大海的沉思冥想打斷了。我站起來,愉快地問候:“晚安,回家的人們!”
一竿冷
簡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唐·柳宗元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奧嗎?抑或水比山更遼闊?
是哪一個參訪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後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成了古往今來,登臨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於容納參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願意駐足的小草。既允許夜半狼嚎,空穴虎嘯,又願意開放枝葉,招待流浪的蟬嘶、迷路的啼鳥。山願意合抱,讓雨水注成湖泊,也願意裂身,讓瀑布發聲。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憑雷劈雨打;也忍住幹旱季節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與幻滅共生的人世上閉目養神。
水的流動多麼像智慧之路。水從來不眷戀過往,流動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於礁石間,思索如何繞身而過,輕輕地揚棄了河道上的頑石,既不爭辯,也毋庸和解,隻派一匹青苔教導它們水的涵義。至於飄落在水麵的柳絮花片,水願意負載它們,做它們的足,卻在流程裏教會它們,凡是離鄉背井追尋更寬闊天地者必須永遠是個孤獨者。水不曾允許它們在河麵上發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們腐朽的體膚。就連天光雲影,也無法沉澱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過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斷招搖,魚群願意繁殖以豐富水的倉廩,但水哉水哉,流動是唯一的命運,純粹的命運。
水比山深諳隨勢應變的道理,烈雨隻會豐沛它的力量,至於火,從來沒有一場火在水麵上進行。水隻是它自己,千江與萬川同一道宿命,朝著真理的海洋奔赴,為了呼應更遼闊的海洋的召喚,為了尋求更深沉的智慧。
雨岸桃李,是揮淚的宮女;那河腹的遊魚隻是一群企圖牽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們,這一別就是永遠了。
山與水的對話,回響在天地之間,當山以洪鍾形的綠意招呼,水回應以短笛。
像兩位久未謀麵卻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尋聲對答。
“為何你總是趕路,難道萬頃田地不值得你獻身?一塘魚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聲聲要與海洋會合,如果千江萬川不彙聚為海,這世上的生靈豈不擁有更寬廣的土地,鋤出他們的家園,種植他們的米粟?”山問。
“我豈能成全短暫的榮華?如果千江萬川耽溺於小小的宅舍,在草樹魚糧之中慢慢耗盡血脈,誰來成全滄海?誰顯示給生靈,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片無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華之鑰無法開啟永生的琉璃門。我多麼希望微笑永遠停留在子民臉上,但我更願意海洋啟示他們關於不可捉摸、無法猜測的生之奧秘。幻滅是唯一能洗盡他們臉上的油脂,教他們做一個謙卑的人,做一個緘默的人!”水答。
“那麼,我是你的反麵了。生之短暫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擔憂狂嘯的浪頭席卷一切,把短暫生辰裏僅有的歡樂吞沒。是故,我願意永遠固守在此,至少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濤追趕不到的,他們可以攜帶妻兒到我的懷抱裏躲避,我預先準備柴薪與蔬果,讓他們取火升煙。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煙,可以前來分食。如果,你執意以死亡驚嚇他們,我亦執意張起綠陰,讓他們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連接生命,以人造人,永遠抵禦你的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