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滿月出山秋半輪(3 / 3)

此時一人踱步而近,似笑非笑道:“二公子乃風雅之士,怎的今日卻不憐香惜玉了?”

西門葳定睛一瞧,隻見來人右手已廢,續接之物竟是一枚鋒利的匕首,當即收起怒容,傾身作揖道:“不知祁總旗駕臨,有失遠迎。”

來人飛魚袍著身,鱷齒刀懸腰,卻正是北鎮撫司總旗祁金甲。他一隻右手與富問千同日而斷,皆是被北鄉沂的隨從快刀斬落。

祁金甲右手匕首在劍身上輕輕一敲,一柄顫劍立時歸於靜止。祁金甲笑道:“男人聊發些性子可以,但也不該拿女人撒氣。再說,此等天香尤物,殺了豈不可惜?”邊說邊打個手勢,示意那胡姬退下。

西門葳喝退一眾樂工,請了祁金甲坐到交椅上,口中問道:“富總旗眼下正在鶯歌舫上辦公,祁總旗不往相助麼?”

祁金甲瞅他一眼,心想:“這小子眼勁倒是狠準,狎歡作樂之際,竟還看得清周邊船上的變故。由此觀來,西門世家倒也並非嘩世取名。”口道:“老富辦事,還輪不著我插手。怎麼?我來這裏討杯酒喝,二公子還不樂意了嗎?”

西門葳麵色怏怏道:“祁總旗言重了。隻是有人肯來找我這個廢人喝酒,頗有些意外罷了。”

祁金甲舉起右手匕首晃了晃,口道:“二公子言下之意,是說老富與我都是廢人咯?”

西門葳惶恐欲辯,祁金甲左手拍拍他肩膀道:“欸,開個玩笑。我來這兒卻是為了請二公子幫一個小忙。”

西門葳一怔,道:“我家大事都是我爹做主,庶務皆由家兄打點。祁總旗找我幫忙,隻怕找錯了人啊。”

祁金甲笑道:“二公子無須妄自菲薄,這一件事隻有你能幫得下來。”

西門葳心中犯疑,問道:“不知祁總旗要我做什麼?”

祁金甲微微一笑,道:“令尊收藏甚茂,我卻是要請二公子幫忙取一件物事。”

西門葳心想:“他雖說要我取,分明便是叫我去偷——不知道錦衣衛要找什麼稀奇之物?竟會繞過爹爹與兄長,跑到我這兒來搭線?”

祁金甲見西門葳不語,繼續又道:“此物也不算什麼奇珍異寶,不過是前朝名仕雲林子倪瓚所作的一副《百駿圖》。但此圖繪有自周穆王八駿,到嶽武穆白龍駒以來的一百匹神駿寶馬,廷尉大人戎馬半生,見了定然欣喜。我竊欲以此畫敬獻上頭,又恐令尊不肯割愛,這才來找二公子商量。”

西門葳道:“既是祁總旗要,哪還有什麼好說?我自去找爹爹要來便是。”

祁金甲忽露急色,道:“區區一卷畫軸,何須打攪遊擊將軍清淨!”按明朝官階定級,總旗為正七品,遊擊將軍則為從五品。祁金甲對西門泓說出敬語,倒也並非虛腔作態。

西門葳心下更疑,暗想那《百駿圖》中定然另有玄機,心道:“錦衣衛不去找爹爹,定是知道爹不會給;不去找哥哥,想必哥哥那兒也行不通。他不過瞧我是挨了刀子的皮球——又癟又好踩,這才來找我背鍋,可我為何卻要自甘家賊?”正待婉言辭絕,卻聽祁金甲意味深長說道:“有道是投桃報李、得牛還馬,我又怎會叫二公子白幫這個忙。二公子可知青藏之地傳有一門秘術,能令斷骨接續、腐肉生肌?”

西門葳心神一動,急切問道:“願聞其詳!”

祁金甲緩緩道:“此術名曰‘蓮池化生術’,有化腐為生之神奇。”說著看了看自己右手,歎口氣道:“可惜我這一隻手斷得太過幹淨,否則也能指望著恢複舊觀呢。”

西門葳激動不已,祁金甲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可用這“蓮池化生術”替自己接回命根,當即言道:“總旗不會騙我?”

祁金甲道:“我怎會騙你!說來也是二公子的福分,這兩天青海大寶法王進京弘法,其座下有一位得道上師,法號‘僧殘持戒’,正好會得這門‘蓮池化生術’。因著廷尉大人的麵子,我與這位上師結下了些許善緣,若是二公子能替我取來《百駿圖》,我自當引薦與你認識。”

西門葳欣喜若狂,一把握起祁金甲左手,滿口應承道:“總旗若能助我療傷,別說區區‘百駿’,便是萬馬奔騰,我也必定給你弄來!”

祁金甲看著西門葳因激越而漸漸扭曲的臉龐,嘴角不由浮起了一絲詭譎的微笑。

……

鶯歌舫,蘇州歌姬唱一句哭兩句,嗚嗚咽咽總算把一首《破陣樂》唱至尾聲。富問千左右不見督捕營來人,心下犯疑,正待起身,忽從前艙魚貫走入三名身著青衣的女子。

三人皆麵搽煙粉、唇抹丹朱,一副唱戲打扮。當先一人開口便嚷道:“都說蘇州女人扭捏,果然不假!你一首曲子是要唱到明兒早上去?唱完趕緊走,姐姐們這兒演完還要趕下一個場子呢!”

蘇州歌姬一時怔住——鶯歌舫一向由她獨唱壓軸,奉國將軍何時又請來了一班戲旦?

富問千眼神一爍,揮手道:“你先退下。”蘇州歌姬如聞赦令,抱起琵琶匆忙而去。

富問千鐵鉤敲桌,緩緩道:“三位姑娘要演什麼,便請開始吧。”

青衣女子蹙眉道:“這艘歌舫未免也忒沉悶了些,又不是劉家港的戰艦,觀眾沒興致,我們可也提不起勁呐。這位官爺要不你再多等等,待會兒督捕營的大隊人馬來了,再一起看戲也不遲。”

富問千臉色一變,鋼叉同時飛擊而出。三女身如螺旋,各從袖間飛出一根青色緞帶,末端係著三把明晃晃的尖刀。富問千的飛叉與中間女子的飛刀撞在一起,各往上飛去。另外兩名女子足如點水,手頭兩根青緞就如兩條遊曳的青蛇,直往富問千腰間繞去。

富問千右手鐵鉤下劃,攪起一條青緞,左手急忙回拉。鋼叉縮到一半,忽的停住不動,卻是被中間女子飛襲過來的青緞纏了住。

富問千使勁回扯,卻不得其力,怒喝道:“哪裏來的妖女?膽敢在此行凶!”

中間女子嗬嗬笑道:“我姐妹三人都以唱戲為生,花妖、蛇妖倒也演過不少。不過既是演戲,那就該演得全了,否則叫旁邊船上的官爺瞧見了,還道我等欲效聶隱娘故事,在這兒行刺總旗大人呢!”

話音未落,一名青衣女子已撞入富問千胸口。那女子身段若青煙之嫋,其人便如河邊濕腳一般,隻是輕晃晃的朝前一跌。可這一跌之間,富問千胸口“天突”、“璿璣”、“華蓋”諸穴已悉數被點,僵在原地,再無法動彈。

三女由是各施舞技,繞著富問千左右蹁躚,上下抃蹈,台下一眾公子哥全都看得呆了。不遠西門家的大船上,西門葳因得知世間存有續陽生肌的秘法,喜不自勝,重新擺了筵席,喚了歌舞,正與祁金甲推杯暢飲。祁金甲瞥眼瞧見富問千左擁右抱,與三個女子玩得正歡,不由醺然笑道:“難得老富也玩得這麼開心,今個兒是什麼好日子?”

祁金甲與西門葳自是看不見富問千此時臉上萬念俱灰的表情。一女一邊扭動腰肢,一邊伸手探入富問千懷中,轉眼便將他那本無常簿取了出來。另一名女子嘻嘻笑道:“總旗大人要賞銀票咯,大家要不要呢?”不及有人答應,其已將無常簿高高拋起,另一女子抖動飛刀,便像放出一條饑餓的青蟒,眨眼便將一本無常簿齧咬成了萬千碎縷。

領舞的女子水袖一振,頓時送出一道勁風,將無常簿的碎片全數刮入了秦淮河中。女子回過身來,向著一眾早已呆若木雞的貴公子喊話道:“各位是要這兒等著督捕營過來,還是回家洗洗睡,趕緊都想清楚了!”

眾人聞言方才如夢初醒,你推我搡著急急衝下船去。先前被富問千擊傷之人掙紮起身,正欲下船。青衣女子中的一人三兩步踱至身邊,將其攙住,附耳說了兩句。那人默默點了點頭,一瘸一拐著走下船去。

富問千身體受製,眼神卻是無礙,瞧見眼前一幕,冷冷道:“河南郡候於光的嫡孫,原來是為了他?先前影行禦史回報說遇見了複歸中土的歸德侯陳理,這個陳理早應死在了高麗,此時現身必是狡焉思逞。於光曾為陳友諒麾下驍將,雖年淹日久,但這層關係能夠搭上自也是不錯。”

女子嗬嗬笑道:“總旗大人確是聰明,不愧為躋身‘十羽’的人物。不過我們上船打這一通抱不平,倒也不全是為了於公子。”

富問千一臉困惑,卻聽那女子道:“常言‘禍從口出’,總旗大人惹上這樁麻煩,那也是因為口無遮攔,說了不該說的話,損了不該損的人。”

富問千更加不明就裏,那女子盈盈一笑道:“其實總旗大人說什麼仁宗故事、京都遷移,我們姐妹都毫不關心。”富問千兀自一驚,暗想:“這三個妖女當時就已藏身船上,而我卻失察無覺!”

女子接著道:“我姐妹三人命苦,自小便入了煙花巷陌。青樓是男人的溫柔鄉,卻是女人的苦寒窖。暗無天日的日子,我們姐妹每天習琴練曲,好不難熬,幸得無意中拜讀到白衣卿相柳永的詞章,他筆下字句和煦柔暖、跌宕心腸,便若穿破烏雲的點點陽光,直有‘慰我彷徨’之力。柳耆卿雖失意仕途官道,卻寄情秦樓楚館,親教歌姬樂工們學文識字,更賦詞千闕,傳詠至今。是以風月場中之人,女拜安國夫人梁紅玉,男崇白衣卿相柳三變。總旗大人褻瀆柳詞,我姐妹又豈能坐而忍之?”

另一名女子道:“我們姐妹癡慕柳耆卿,所以合練這一門功法也取了‘七柳三變刀’之名。這門功法我們絕少顯露人前,富總旗死在溫柔刀下,自也入得風流塚中。”

富問千心如死灰,暗想:“當年‘群妓合金葬柳七’,不想今日我卻折在三個狎妓手裏。可恨!可恨!”

此時秦淮河上破浪聲驟起,原來祁金甲瞧見鶯歌舫上眾人忽作鳥獸而散,情知必是出了變故,立即喚西門葳調取小艇,急速趕來。

西門葳立身在前,取過一柄佩劍飛擲而出。三女中一人跳至檻上,袖帶斜舞,青緞將飛劍一絞而落。另一女子提起尖刀在富問千脖子上輕輕一啄,橫掌拍在其腰上,道一聲:“還你!”立時將富問千近兩百斤重的身子拋擲了過去。

祁金甲縱身而起,雙臂攬過富問千,雙足落回小艇,一探鼻息,富問千已然氣絕。祁金甲咆哮如雷,正待上船拿人,隻聽砰砰砰三聲浪響,三名青衣女子竟已投水逃去。

祁金甲大吼一聲,便要潛入水中,此時七艘快艇飛棹而至。船頭之人腰懸佩刃,手舉燈籠,高聲喝道:“什麼人在此大呼小叫!”

祁金甲正在氣頭,鱷齒刀一揮,大聲道:“錦衣衛辦事,誰人敢管!”

船頭之人冷笑一聲道:“原來是錦衣衛的同僚,怪不得這麼大口氣。不過秦淮水域已交由我等全權管轄,出了什麼案子,你隻管說來便是。”

祁金甲幾欲氣炸,指著水麵怒叱道:“你是哪個衙門的毛犢子!若是叫嫌凶跑了,我一定拆了爾等的牛棚豬圈!”

船頭之人麵不改色,冷冷道:“我乃欽差總兵太監鄭和鄭公公屬下水師管帶吳濁。鄭公公不置官衙,就居在皇宮服侍陛下,聽你言下之意,可是要去拆了紫禁城的宮門?”

祁金甲實沒料到“海魂兵”會橫插一腿,但鄭和乃禦前紅人,聲威不在紀綱之下,隻得摁下怒火,冷哼一聲:“鄭公公的手下,水性自然不會差,那便請趕緊下水抓人吧!”

話語剛落,河水中忽然噗噗冒泡,接著嘩啦啦三聲浪響,倏然翻出三具人屍。三人長發裹背、青衫襤褸,體型正與適才三名女子一般同樣。

吳濁冷笑一聲道:“這就是你說的嫌凶?”

祁金甲又驚又氣,將富問千屍身推給西門葳,指手喝道:“這分明是暗度陳倉!凶徒一定還在水裏!”

吳濁打個手勢,身後立即閃出六名兵士,撲通撲通跳入河中。其中三人各拽住一具浮屍拖回艇上,另外三人則潛入水中繼續探尋。

吳濁開口言道:“秦淮水域從即日起,便歸屬我水師衙門管轄。你們錦衣衛就隻管操心陸上的事罷,這樁案子若有了消息,自會有人報信至千步廊。”

祁金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得恨恨道:“錦衣衛出警入蹕,承天子旨意緝事。水師衙門又是什麼時候把旗子插到了秦淮河?”

吳濁慢吞吞道:“近來紀指揮使為中秋之事食不暇飽、終日操勞,太子殿下瞧著於心不忍,特向皇上請命,內調鄭公公麾下水師巡防京城內外水域。這可是莫大的恩情,叫你們錦衣衛也可在佳節之際稍減忙碌。”

祁金甲暗自驚道:“鄭和常年逡巡海外,從不涉足黨爭。怎的這次卻與東宮搭上了橋?此事非同小可,我得趕緊回報廷尉大人知道。”正欲走人,吳濁卻突然叫住道:“被害者雖是你同袍,但這案子既由水師衙門接手,這具屍首就當交給我們保管。”

祁金甲一團怒火幾欲噴出胸口,但他畢竟久於曆練,扭頭向西門葳憤憤喊道:“咱們走!就看看水師衙門能有多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