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這也是謊言嗎?
沒人來對此澄清了,但是戴希敏感到他的自相矛盾——如果窗簾始終緊閉,他怎麼會懷疑從對麵而來的窺伺目光?他確實給她背誦過《了不起的蓋茨比》嗎?是在無限歡愛的當初,還是在理智阻隔的重逢之後?十年荏苒,當麵對雖生猶死的愛人時,或許他在五內俱焚的劇烈疼痛中,再次用臆造的悲傷掩蓋了真實的悲傷。
真相就是,老師為少年啟蒙了性覺,卻是他自己,給性添上至死方休的強迫色彩。
在現實生活中他幾乎擔當起所有,在心靈的世界裏卻像個無賴一樣撒謊逃避。他深深地藏匿起自己最脆弱的一部分,以浮於表麵的傾訴取代了說不出口的絕望。
“鎖起來。”
李威連離開上海的那天,邱文悅抱著Lucky趕到機場。他還無力說話,卻艱難地吐出三個字:“鎖起來。”
飛機起飛之後邱文悅才明白過來,他是要她把“逸園”鎖起來。因此警方的調查剛一結束,邱文悅就把“逸園”原封不動地鎖上了,黑色的大鐵鏈在門環上繞了一圈又一圈,鎖上大門,鎖上邊門,鎖上所有的門。聞風而至的媒體和看熱鬧的人們在附近逡巡許久,始終隻能從圍牆外遠眺“逸園”那超凡脫俗的潔白立麵。
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從外麵根本看不到絲毫損傷。無論內部如何遍布瘡痍、空寥衰敗,隻憑一句——鎖起來,“逸園”維持了最後的自尊。
李威連又何嚐不是如此?
鎖起來,用外在的風華顛倒眾生,又用超脫的姿態自我欺騙;撐下去,一邊掌控一邊放縱,把體力、智力和心力全部發揮到極致,直到謊言破滅、身心俱朽的那一天。
他就是這樣奮力攀至巔峰,再如隕石直線墜落。對於自己今日的狀況,他縱然早有準備,也無心無力去改變了。
可是戴希還記得,就在血與火的劫難來臨之前,他對她說——隻要你當上真正的心理醫生,我就做你的第一個病例,為你貢獻我僅有的價值。隻怕這是他最懇切的求助了,他終究還是存著希望,不肯服輸的。
那麼好吧,既然你高傲至此,應該不願意食言?但是鎖起自己,又讓人如何為你醫治?
已不知是第幾回了,她與他彼此孤離,卻交談了整整一夜。每當這樣心靈相通的夜晚之後,她又總會為自己感到深深的遺憾:雖然擁有了他最寶貴的信任,卻無法帶給他一分一毫的真實安慰。
打開寫了半年多的研究報告,戴希將今夜的所思所想整理成文,落筆在報告的最後。然後她創建了一封新郵件,收件人是David Higgins。
“親愛的教授。”
戴希寫道:“隨信附上谘詢者X的案例研究報告,我知道它的內容並不完整,亦欠缺深度,對患者心理疾患的形成原因有很多主觀推斷的成分。之所以會這樣,患者自我陳述的模糊不清當然是一個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本人研究能力有限,經驗不足並且缺失自信。一直以來,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有能力駕馭心靈的陰暗麵,不論是他人還是自身的,正是這種恐懼讓我在黑暗的心靈世界前裹足,使我傾向於放棄。
“但是谘詢者X的案例給了我活生生的感受,讓我深切地體會到心靈沉淪的痛苦。讓我思考:假如像我這樣的專業人士都沒有勇氣去麵對人性之惡、應對社會和價值觀的挑戰,去理解並幫助谘詢者X這樣的人,那麼又讓他去依賴誰呢?
心靈的陰暗麵不足為懼,因為我們可以彼此相助。
今天我依然無法肯定能治愈谘詢者X,但我至少應該付出努力,去傾聽他的訴說、了解他、陪伴他、安慰他,幫助他恢複信心,讓他明白自己絕非孤立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