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華
無論散文,還是歌詞,我心靈的夢一直寄托在鄂西。
鄂西是故鄉,故鄉是河流,長江和清江日夜在夢裏流淌;鄂西是故土,故土是山地,蒼莽群山和巍峨峽穀自有一種歲月的滄桑;鄂西是故人,故人是土著,男人和女人恩愛纏綿的日子始終散發著梔子花的清芬;鄂西是故事,故事是風情,我和你擁抱風情而激發生命的靈氣和韌性。曾想過,有一天,當我生命激情開始枯萎的時候,我就回歸故土,在那裏守望吊腳樓,眺望夕陽西下。
我的生活方式和寫作方式,就是這樣的簡單:歸於母體,歸於鄉土。
記得,在三峽采風的日子,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給我唱了一首《望郎灘》。她說秭歸的青灘泄灘一帶,過去是經常船翻人亡的地方,留下的孤兒寡母多得很。那個悲慘世界,那種窮困和淒涼的生存狀況,至今仍留在她的記憶中,留在她蒼老的略顯嘶啞的歌聲中:
望郎灘啊望郎灘,十船過灘九船翻。
鎮王爺啊灘上走,不死駭他一身汗。
有女莫嫁望郎灘,一根扯纖連心肝。
早晨出門郎抱姐,月亮出山姐跳灘。
養兒莫下望郎灘,莫拿性命當飯碗。
一條纖繩一條命,一串寡婦一掛鞭。
望郎灘啊望郎灘,孤兒寡母聲聲喚:
何日大禹再轉世,撥開峽霧見青天。
這是生活的真實寫照,往事並非如煙。尤其是當我們唱起田園牧歌的時候,苦難的路程應該曆曆在目。人不能忘記過去,不能割斷曆史,如樹一樣必須植根於一塊土地。峽江兩岸有多少這樣的故事?有多少唱不盡的江河水?纖夫的訴說讓我們內心震撼:
喝了一輩子三峽水,拉了幾十年纖笪索。
懸崖上一路腳板印,背心裏背個大火鍋。
峽江灘如竹節稠,見灘就得把頭磕。
拉斷脊骨累斷腸,頭佬打鼓不打鑼。
婆婆娃娃門前站,腿杆發麻眼落窩。
做夢還在拉索索,拉走了窮山一座座。
這是真實的纖夫曲,唱得人心疼心酸。相比之下,“纖繩蕩悠悠”的說法,既違背生活真實,又扭曲了纖夫形象。雖然是時代不同了,但拉纖勞作的風險以及苦和累是客觀存在的,不能因此而粉飾生活。我常常提醒自己,哪怕是一首十幾行的歌詞,也不敢敷衍了事。因為,絕對不能愧對父老鄉親。即使歌唱新時代、新家園、新生活,也要以典型的生活細節(真實和形象生動融為一體)來描繪故鄉的山水和人物,以期抒展父老鄉親的堅忍不拔的進取精神和追求幸福的豁達情懷。
隔山隔水望鄉,我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聚居區)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自從高速公路和鐵路相繼開通後,回恩施就跟趕場一樣,實在是便利得很。母親和父親都長眠在恩施的土地上,那個地方叫頭道水、冉家灣、三棵鬆。父母用他們一生的辛勞養大了五個兒女,這是他們生命存在的證據和價值。我們能像他們一樣,勤勞、善良、摯愛、悲憫、珍惜、感恩這方厚土嗎?能像他們一樣,讓這裏的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嗎?喝清江水長大的兒子,能為八百裏母親河做點什麼呢?我是這樣的愚鈍和沒出息,既不能做達官貴人光宗耀祖,又不能做能工巧匠修路架橋,隻能沿著生命的河邊走邊唱,為故鄉深情地歌唱,唱到“春蠶到死絲方盡”。我想用我的走腔跑調的原生態歌聲,滋潤人的良知,喚醒人的善良,點綴人的美麗,驅散人的傷痛,正視人的存在,激發人的夢想,憧憬生活的詩意。其實,真善美就是一個人的活命的糧食。我之所以感恩這方厚土,就是因為父母教會了我怎麼做人,怎樣學會用一顆愛心去歌唱,去擁抱全人類。孟子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人生如斯,吾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