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川江號子(1 / 2)

“蜀之三峽,最號峻急,四五月尤險,故行者歌之。”——唐代李肇《唐國史補》

多年以後,我再次走進那個已經成為高峽平湖的三峽,去尋找川江號子和唱號子的船工。那是我青少年時代一次遠足的旅程,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長江航運中最有特色的川江號子。

長江在四川境內叫川江,流經三峽又叫峽江。川江和峽江流域,萬峰峭峙,一水穿騰。江窄,水急,浪惡,礁多,灘險。過去輪船稀少,絕大部分貨物都要靠木船運輸。船工長期與險灘惡水搏鬥,用川腔呼喊的號子便形成了特有的風格,稱為“川江號子”。

巴東和秭歸一帶的船工——楚幫船工——學四川人喊號子,憋腔憋調的,總沒有重慶船幫喊得好。但楚幫船工號子高亢、雄壯、有力,拉纖時水流愈急,號子便喊得愈緊張,倒成了川江號子中最精彩的唱段。

我第一次聽川江號子時,很可能是在西陵峽的青灘或泄灘一帶。一隻滿載貨物的柏木船逆水而上,一群下身隻圍了一塊布頭的****漢子,背著用竹篾編成的纖繩,匍匐在山岩和江灘亂石之間。他們古銅色的皮膚和油光光的脊背上滾流著汗水,在陽光下亮得刺目。汗流在青石上,轉瞬化為煙塵。

後來讀到山西女作家蔣韻有一篇寫民間歌手的小說時,覺得她筆下的黃河纖夫與長江纖夫有異曲同工之妙。蔣韻說:“黃河上拉纖的纖夫,真是苦極了,在夏天,人人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就吊在外麵,也不避婦女。自古黃河岸邊三丈六尺官地上,纖夫們就是這樣,天不管,地也不管。”如今,黃河和長江都不再有纖夫了,也不再有艄公和叫人心跳的號子了。其實,三峽纖夫比黃河上拉纖的人,還要苦上十倍百倍。

那時,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當地船工說的關於纖夫的民謠:腳蹬石頭手扒沙,當牛做馬把纖拉。民謠中潛藏著纖夫的血汗,蘊含著三峽人家的苦難曆程。那時候,那個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正睜大眼睛看被纖夫的腳板磨光了的灘石,纖繩在他們肩頭勒出了紫紅紫紅的血印,突然就聽見一陣雄渾的號子劃過天空,炸雷一般,在西陵峽穀震蕩開來:

哦嗬哦嗬吆哦嘿啦哦嗬!——要得夫妻,嘿喲!不離伴,嘿喲!除非嫁一個,吆哦吆吆嗬!打魚漢羅,吆嗬嗬裏嗬!要得夫妻,嘿喲!同相會,嘿喲!除非王爺,吆哦吆吆嗬!來助威羅,吆嗬嗬裏嗬!吆嗬也吆嗬,拿下來!吆嗬也吆嗬,爬下來!哦嗬!哦嗬!吆哦嘿啦哦嗬……

那是三峽船工生命的呐喊與放歌,是無法用文字和旋律來表達的原始的野性的呼嘯。我的心頓時縮緊了,牙齒磕得格格響,兩隻腳在顫抖。後來多次走三峽,我都在尋找當年聽號子時那種血脈賁張的感受。那是一個人的《聖經》,心靈裏永不消逝的川江號子。

難怪已經七十多歲的中央民族大學聲樂係教授毛繼增,說起川江號子就動感情。他說:“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川江號子,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小時候一天到晚都聽得見。上水拉纖,下水搖櫓,水勢平緩的時候那聲音悠揚,水急的時候真的像拚了命似的,哎呀,那個真感人。現在水淺了,船沒了。它就沒有人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