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見河回到家,緊繃著臉皮不想和爺兒說話,卻見炕沿上坐著一個穿著洋氣的女人。那女人剛剛接過爺兒給她沏的茶,看到見河進來,便將茶碗放到炕桌上,拿眼仔細瞄他。他不習慣女人看他,趕緊低下頭。他猜測這女人是誰,猜測她是來做啥的,爺兒卻主動告訴他:
“見河,這是前街上的一個阿姨。她叫我給他家寫幾個字兒。你說寫啥好哩?”
“我怎麼知道。”他放下書包,走進廚房,掀開蒸籠,掰了一塊鍋盔,邊吃邊往外走。
他來到觀保家,當著老尕財的麵對觀保說:“我家來了個女人,你去看看,穿的是黑呢兒,頭發卷得就像個草窩窩,還蹬的高跟皮鞋。”
“我見過。”
“啥時候?”
“好幾次了。她一來,你爺兒就把房門關得嚴嚴的。”
“你怎麼莫給我說過。”
“你爺兒不叫說。”
老尕財插進來:“你爺兒是好心。要是你知道了,這女人就不來了。”
“為啥?”
“大人們的事兒你就別打聽。觀保,燒火去,我們今兒散拌湯。”
“我想吃攪團。”
“攪團明天吃,今兒莫醋莫辣子,甜兮兮的有啥吃頭。”
見河回家去,那女人已經走了。
這是夢魘的一天,見河心裏充滿了猜忌和厭惡,直想遠遠地離開爺兒,離開這座四合院。可眼看學校就要放寒假了,他要去哪裏呢?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觀保。觀保說。去破廟裏,那地方安靜。見河說他一個人不敢去。觀保說,我跟你去,再把尕存姐叫上。尕存姐小學讀完後就莫再上學,整天悶在家裏憋得慌,巴不得有個玩耍的好去處。一聽他們說,便欣然答應。於是他們去了,在那裏度過了一個下午。緊接著是寒假,他們天天去那裏消磨時光。無非是講故事、走方方(一種用石子下的棋)、胡吹亂諞,再就是從家裏偷些食物在那裏會餐,倒也其樂無窮。他們和尕存姐的關係也發展起來。笑鬧時,觀保可以當麵掐她的肉,她左右躲閃,最後總是要躲到見河身後。無形中見河成了她的保護人。甚至有一次,她竟撞到了他的懷裏。不知她當時有什麼感覺,但對見河來說,那一瞬間的軟綿終生難忘。他和她都紅了臉。觀保卻在一旁起哄:“摟上,摟上。”她罵一聲“流氓,”便朝廟外走。觀保一把拉住,又將她往自己懷裏拽。她喊道:“見河,快來救我。”見河沒動,觀保也就鬆手了。破廟裏的笑鬧仍在繼續。
一晃眼到了春節。見河的父親回家過年。破廟裏的聚會也就宣告結束。見河與父親有一種由感情荒疏造成的難堪。他別別扭扭地叫著“阿大”,而高潤田卻要他叫“爸爸”。“爸爸”是下邊人對父親的稱呼,被地道的西寧人視為笑料,因為“爸”與“靶”同音,靶子又是一具很粗俗的比喻。有歌兒唱道:“三弦彈來四弦響,揚琴把琵瑟對上;解開個鈕扣了脫衣裳,沒羽箭把靶子瞄上。”見河勉勉強強叫了聲“爸爸”,聲音小得連他自已也聽不見。更難堪的是,父親一回來,他就得老實呆著。高潤田要過見河的所有作業本,一頁頁看下去,還讓兒子規規矩矩站在他麵前,回答他對作業的疑問。無非是“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會?”“作文為啥才寫了一頁?”“像比上學期退步了,是不是和街上的野娃娃耍得整天不著家?”其實,父親提的問題便是他已經認定了的,一旦兒子回答,他馬上就會吼起來:“還強嘴,誰給你教的,咹?”在這種時候,爺兒總是坐在一邊,不停地為見河說情,說他如何聽話,如何勤快,如何學習認真,天天做作業到半夜,明明是哄人的話,但爺兒說得百分之百的誠懇。見河並不反感,反而覺得看看父親受騙之後難以琢磨的表情,倒是極開心的。既然父親對他隻意味著訓斥和管教,他對父親電莫啥誠信可講。父親一月回來一次,除了過年,總是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離去。據說母親離家出走後,他就開始這樣。見河從未想過父親,反而希望父親永遠別回來。
那天是年三十,父親問了幾句,便被爺兒用話岔開了。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人人不得給別人帶來不愉快,否則一年不吉利。吃過了熬飯(一種年三十必吃的燴菜湯),便是給爺兒磕頭,得到幾毛壓歲錢。但這次當見河麵對爺兒時,再也莫有了往年那種溫澹的興奮。他不願磕頭,雙膝跪著大叫一聲,滾倒在地。慌得正襟危坐的爺兒騰地立起。“怎麼啦?”他被爺兒和父親扶起來。“肚子疼。”他痛苦地扭歪著臉說。“快,上炕躺一會。”爺兒說著又衝父親吼一聲,“還不快抱他上炕。”他在炕上躺了半夜,不能說話不能動,簡直比死還要難受。辭舊迎新、送鬼招神的爆竹聲響起來。他被爺兒扶起,接過了八毛壓歲錢。他懶懶地下炕。“哪去?“上廁所。”他一去不歸,在北房老尕財家和觀保度過了半夜。
初四這天,見河終於盼來了父親離家的時刻。按照慣例,行前高潤田絮絮叨叨對兒子又來了一番訓斥帶恐嚇的教育,目的在於防患於未然。見河聽著,心裏直叫;“快走快走快走。”父親走了,再也莫有回來,隻是按月給見河和爺兒寄來五十元生活費。見河問爺兒。爺兒說:“你阿大有了新家。”
“新家是啥?”
“就是娶了個媳婦兒。”
隱隱的,見河有了一絲乖巧寧靜的悲哀。他見爺兒時常唉聲歎氣,便發誓要在心裏親近這個惟一的親人。爺兒一如既往地給他做飯洗衣。相依為命的生活悄悄的不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