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像這高原,古歌般的生活,舒緩而滯重的湧浪的聲音無休無止。盡管這聲音有時會藏匿在冰層下麵。--青海湖,美麗得讓人眩目,讓人不敢接近。因之也便有了神秘。美麗是讓人欣賞的,神秘是讓人探險的。那麼,驚風狂浪呢?它考驗人,考驗一切關於生活的說教。美麗的並不都是溫順的。站在湖邊,那種曆史的、神聖的力量仿佛頃刻就會撕裂一切懦弱、偽善和罪惡。

這是冷酷。但這是最有價值的冷酷--青海湖,冷酷的湖。冷酷得令人迷戀,令人神往。

真是太僥幸了。

他這個遭過罪,坐過牢,有過人生坎坷,有過生活磨難,有過感情大悲的人,終於有了這樣一次僥幸。為這,馬存德幾乎哭起來。是的,麵對死亡,人人都會為了活下去而掙紮。但是,這由不得人,由命,該死的娃娃毬朝天。掙紮?頂屁用!吉人自有天相,我馬存德命大、福大,死裏逃生,災去福來。老人們就說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是跑出來的,但他不是為了逃命。他遠遠看見了程世良。程世良從沙山那邊走來,一踏上冰岸就東張西望。他知道程世良在找他,但他所以要快快離開冰岸,倒不是由於害怕。他怕世良做什麼?自己就是要偷他的魚網和冰錐,這是明打明地整治世良,世良自然不會不明白。他隻是想到,往後自己也許要和冰岸上那些外村的漁郎打交道,收購啦,代銷啦,販運啦,讓他程世良在這裏一攪和,在這裏說出一個“偷”字來,往後的生計來源就會受到影響。他看程世良走了過來,便將魚網快快拉起,麻利地卷到腋下,在四散開去的打魚人中左拐右拐穿過冰岸。剛踏上湖畔沙地,就見高清陽帶著幾個人從沙山那邊走來。

冰麵上驟起一陣騷動,急促的喊聲和淩亂的腳步聲,使空氣顯得格外緊張--漁郎們跑出冰岸,四散開去。高清陽身後的人也分頭去追攆那些拎著魚網、背著布袋的驚恐成習了的莊稼漢們。隻有兩個人--高清陽和他的女兒高佩蓮緩緩步入冰岸,很有風度地朝裏走去。

這冰岸約有半裏路寬,冰岸深處一般是不會有人去的。一來初冬季節那裏的冰層太薄,二來對隨時可能出現的高清陽的警惕,使他們不敢離群,不敢離開湖岸太遠,盡管在那裏會有更多更大的魚滿足他們那點可憐的“不滿足”。但此刻,當冰岸上的漁郎盡數散去,湖麵出現一片空曠的時候,卻有一個黑點在那冰岸深處移動。高清陽正是衝著這個黑點走去的。

一陣風吹來,卷起的沙粒直撲麵孔。本來,馬存德是想馬上走開的,可那個黑點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馬存德知道那是程世良,就在他剛才步出冰岸時,他曾幾次回過頭去,觀察著程世良的舉動。程世良碰到日月村的人了,他們打著手勢,說了好一會話後,程世良便朝裏走去。他是找他馬存德去了,因為馬存德今天上午一見到村裏人,就對他們說:“今年上冰岸打魚的人多,不去深處恐怕很難在一天一夜中撈他滿滿一布袋。”馬存德不準備匆匆離去,他要看看那個曾經給他帶來過災難的村友,會怎樣被高清陽逮住,會怎樣受到縣長的訓斥,那會讓他開心的。

高清陽和他女兒的身影在馬存德眼裏也變成了兩個小小的黑點,就要和另外一個黑點會合了。突然,他聽到一陣“哢嚓哢嚓”的斷裂聲。他吃了一驚,眼光倏地投向冰麵連接著湖岸的地方,尋覓了好一會。當一陣更為震撼人心的“哢嚓”聲出現時。他才看到了不遠處冰岸的裂縫。

又一陣狂風衝撞而來。

又一陣“哢嚓哢嚓”的聲響驟然而起。

裂口迅速延伸,一眨眼的工夫,那縫隙便撕過馬存德眼前。從南到北撕扯而去。緊接著,裂縫便漸漸變寬了。

馬存德渾身一陣顫栗,跳起來,揚著脖子,就要朝冰岸深處嚎叫。可是,似乎那狂風吹走的不僅是冰岸,也有他全身的力氣和靈魂。他發出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難以置信。他想再喊,可是,他想到的卻是自己,自己這個勞改釋放的人的命運。……這就叫報應。啊!老天有眼,這風不是他馬存德一口氣吹來的,這冰也不是他撒尿結成的,這斷裂聲也不是他曾有過的怨懟咬牙的聲音。他突然發出一陣獰笑。笑完了,才又揚起了脖子,張大了嘴。他的嗓門驟然增高了,他的力氣也使他在大喊了五六聲後仍然想喊。風似乎幫了他的忙,那三個黑影好像從他的喊聲中體味到了那帶點顫抖的尾音的恐懼。他們朝湖畔走來了。然而,馬存德心裏明白,即使他們變作雷電,閃到冰麵的邊緣,那也是下雨了買傘,來不及了。冰層和湖畔沙地之間的裂縫已經寬到兩米。風在繼續吹,而且越來越猛。等那三個人的麵孔清晰地出現在馬存德麵前時,裂縫陡然增加到十多米寬了。

真是太僥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