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家信(4)(1 / 3)

“一個姓李的,哎喲,死得怪慘的啊!”……他這樣答複著,眉毛和唇角都在戰動著。“是個三十多歲,很有趣的少年,國民日報的主筆。文章做得真好,要是滿清的時候,最少是可以中舉人的。哎喲,青年人隻知有進,不知有退,這樣結局了太可惜哩!”

“我們的兒子呢?……”我不知為什麼,被父親這一嚇,總是不能讓精神把定起來。

父親好像沒有聽清楚了我的說話似的,隻是繼續著:

“他的父親是我的老朋友,現在發狂起來了!……他碰見人的時候便這樣說,‘字紙應該拾起來!……字紙應該拾起來!……’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的兒子被警備司令部拿了去以後,最初聽說警備司令部還是好酒好肉的管待他。他也時常寫信出來給他的家人,勸他們不要掛慮。以後,他便許久沒有寫信出來。他的父親著急了,他和幾個朋友到各處去尋找他的消息。最後,才由軍隊裏傳出來,說他的兒子已經和其他的幾個要犯被秘密處死,而且用黑布包著死屍,丟進大海裏去了。……在這個消息傳出來幾天之後,姓李的這個朋友恰好碰到一個兵士拿了幾對皮鞋在賤賣著。其中有了一對,正是他自己的兒子的皮鞋呢!唉!我的朋友看見了這對皮鞋之後,什麼話也不說,從此發狂了……唉,這樣的年頭,殺戮真是太重了……!”

兒啊,當我聽完這條悲慘的故事以後,我的心日夜都在悲痛著。我真不了解為什麼同是人類卻不能相親相愛,反而一部分人硬要把別一部分人屠殺,這是什麼道理呢?慈悲的天王爺!

兒啊,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凡事都應該有個把握些。

危險的事情,應該永遠地避開,應該珍重著生命,為著老人們的緣故。

唉唉,英兒呀!英兒呀!

母字

二月十八日

最親愛的母親:

你的信,我已經接到了,我一口氣把它讀完之後,隻是覺得難過,難過。唉,母親,我將用什麼方法來安慰你呢?

我今年剛二十多歲,但看起來卻是和三四十歲的人物一般。我的臉色青白得象鬼火似的,我的頭發和胡子也和枯草一般的蓬亂著。我住在一個缺少日光和空氣的洞穴裏,這洞穴被叫做我的家。不論健康和病,我一樣地做著我的工作。在這工作上麵我建築了我的信心。這幾年來,我是變遷得太大了,由一個糖一般的大學生變成一個朝不保夕的流亡者。這社會用著它的粗暴的臉色在對著我,用著藤鞭和槍炮在恫嚇著我,把我摔入黑暗,黴濕的地窖裏去。

它好像在向著我獰笑著說:

“你這不知自量的叛徒,你敢來反抗我嗎?”

然而我,我有著我的廣大的伴侶,我們彼此互相鼓勵著,一步步地前進著。我們既不悲觀,也不退縮。我們始終是要把這殘酷的社會搗碎,我們始終是相信著我們的力量的。……自然,在一般不了解我們的人們的眼裏,我們是白癡,是呆子,是惡漢。然而,我們終覺得我們的信心是偉大的。目前我們雖然免不了要受壓逼,受糟蹋,受蹂躪,但最終,我們一定會占勝利的。

母親,現在即使我是在睡眠中,我也未嚐忘記勇往直前,把性命去為著被壓逼的兄弟們的幸福的緣故而犧牲是一條最偉大的出路。母親所說的寶貴著生命自然是很對的,但是在這樣畸形的社會裏麵有資格去寶貴著生命的怕隻有極少數,極少數的特權階級的人物。我們自然都是不配的。我們的大哥和二哥難道不知道他們的生命是可寶貴的嗎?可是,他們都保留不住他們的生命。他們都在沉重的壓逼下麵受磨折而死。這不是一幕極慘痛的流血的悲劇嗎?從這一點看起來,我們可以明白,在現階段的社會裏麵,一切窮苦的,被壓逼的人們的生命都被操縱著在特權階級的手裏。我們時時刻刻都有死的危險,我們的生命即使不在戰場上完結,也不能不在牛馬般的勞苦生活下麵完結。

向後,沒有我們的希望。我們的希望隻在前麵。

母親,我不願意做一個忤逆的兒子,但這時代特別課給我們青年人一種重大的使命,——摧毀舊社會,建設新社會的使命——這種重大的使命使我離開了家庭。這種重大的使命需要我去流血,去犧牲。在這裏麵有著很重大的意義,這種血和這種犧牲是有著很重大的代價的。這或者是一件悲慘的事情,但這絕對是不能夠避免的一件事情。……拜菩薩也沒有用處,埋怨命運也沒有用處,倘使不把萬惡的舊社會摧毀,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便將永遠地過著非人的生活。可是,要把萬惡的舊社會摧毀,用著和平的手段是絕對做不到的。在這兒絕對地需要一班有了徹底覺悟的人們,領導著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站在最前線來和敵人做著最無情的戰鬥。在這兒便需要大大地流血,便需要大大地犧牲了。母親,流血呀,犧牲呀,自然是一件最可痛心的事情,但為著大多數人的幸福的緣故而流血,而犧牲,這是十二分值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