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前線(1)(1 / 3)

1926年,一個夏天的晚上,被稱為赤都的C城,大東路路上,在不甚明亮的電燈光下,有一些黑土壤和馬糞發出來的臭味。在那些臭味中混雜著一陣從K黨中央黨部門首的茂密的雜樹裏麵透出來的樟樹香氣。霍之遠剛從一個朋友家中喝了幾杯酒,吃了晚飯出來,便獨自個人在這兒走著。他臉上為酒氣所激動,把平時的幽沉的,灰白的表情罩住。他生得還不俗氣,一雙英銳的俊眼,一個廣闊的額,配著豐隆的鼻,尖而微橢的下頦。身材不高不矮,雖不見得肥胖;但從他行路時挺胸闊走的姿態看來,可斷定他的體格還不壞。他的年紀約莫是廿三四歲的樣子,舉動還很帶著些稚氣。

他是S大學的正科三年級學生,(自然是個掛名的學生,因為他近來從未曾到課堂上課去),一向是在研究文學的。他本來很浪漫,很頹廢,是一個死的極端羨慕者。

可是,近來他也幹起革命來,不過他對於革命的見解很特別,他要把革命去消除他的悲哀,正如他把酒和女人、文藝去消除他的悲哀一樣。他對於人生充分的懷疑,但不至於厭倦;對於生命有一種不可調解的憎怨,但很刻苦地去尋求著它的消滅的方法。他曾把酒杯和女人做他的對象去實行他的慢性自殺;但結果隻令他害了一場心髒病,沒有死得成功。現在,他依然強健起來,他不得不重尋它的消滅的對象;於是,他便選中革命這件事業了。

在他四周圍的朋友都以為他現在是變成樂觀的了,是變成積極的了;他們都為他慶幸,為他的生命得到一個新的決裂口而慶幸。他實在也有點才幹,中英文都很不壞,口才很好,做事很熱心,很負責任。所以在一班熱心幹革命的人們看起來,也還覺得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同誌。因此之故,他的確幹下了不少革命事業;並且因此認識黃克業,K黨部中央黨部的執行委員。得他的介紹,他居然也做起中央黨部裏麵的一個重要職員來。他還是住在S大學裏麵。吃飯卻是在黃克業家中搭吃的。今晚,他正是從黃克業家中,喝了幾杯酒,吃了晚飯走到街上來的。

“蒼茫漸覺水雲涼,夜半亢歌警百方;怕有魚龍知我在,船頭點取女兒香!”……他忽然挺直腰子,像戲台上的須生一樣的,把他自己幾天前在珠江江麵遊蕩著吟成的這首詩拉長聲音的念著。他的眼睛裏滿包著兩顆熱淚,在這微醺後的夏晚,對著幾盞疏燈,一街夜色,他覺得有無限的感慨。

“這首詩做得還不錯,正是何等悲歌慷慨!唉!珠江江麵啊,充滿著詩的幻象,音樂的協調,圖畫的靈妙,軟和的陶醉的美的珠江江麵啊,多謝你,你給我這麼深刻生動的靈感!”他感歎著,珠江江麵的艇女的麗影,在流蕩的水麵上浮動著的歌聲,在夜痕裏映躍著的江景,都在他的腦上閃現。

“一個幻象的追逐者,一個美的尋求者!啊!啊!”他大聲的叫喊著,直至街上的行人把他們驚怪的目光都集中盯視在他的臉上時,他才些微覺得有點Shyness,覺得有點太放縱了。

他把臉上的笑容斂住,即刻扮出一段莊嚴,把望著他的人們複仇似地各各報以一眼,冷然的,傲岸的,不屑的神氣的一眼。以後,他便覺得愉快,他覺得那些路人都在他自己的目光中折服著,敗走了。他滿著勝利的愉快。至在這種勝利的愉快的感覺中,S大學便赫然在他的麵前出現了。

S大學是前清貢院的舊址,後來改作兩廣優級師範,後來,又改作廣東高等師範,再後改作廣東大學,直至現在才把他改稱S大學。S大學的建築物和兩廣優級師範時候絲毫沒有改變;灰黑色的兩座東西座教室,大鍾樓,軍樂樓,宿舍,——這些都是古舊的洋式建築物。圖書館,算是例外,它在去年脫去它的緇衣,重新粉上一層淺黃色的牆麵。前清時大僚宴會的明遠樓大僚住居的至公堂,舉子考驗的幾間湫隘矮小的場屋都保留著,在形成這大學的五光十色,並表示占據著兩朝幾代的曆史的光榮。C城的民氣一向是很浮誇的,喜新厭舊的;這大學的竭力保存舊物,便是寓著挽救頹風於萬一的深意。

他踏進S大學門口時,銀灰色的天宇,褐黑色的廣場,緇衣色的古舊的建築物都令他十分感動。他覺得森嚴,虛闊,古致,雄渾,沉幽,他一向覺得在這校裏做學生足以傲視一切,今晚他特別為這種自信心所激動。校道兩旁是兩列剪齊的Shrub,在教室的門首有兩株棕櫚樹,大鍾樓旁邊雜植著桃樹,李樹;教室與圖書館中間的曠地,有千百株綠葉繁蔭的梅樹。在圖書館對麵有一條鋪石的大道,大道兩旁整列著枝幹參天的木棉樹。他嗅著草木的香氣,一路走向宿舍去。宿舍在圖書館後麵,門前也有兩株棕櫚樹;不一會便到了。

宿舍的建築是個正四方形,四層樓中留曠地,形似回字。宿舍裏麵可容一千人。在這回字的中間,有幾株枝幹聳出四層樓以上,與雲相接的玉蘭樹。清香披拂,最能安慰學生們幽夢的寂寞。

宿舍的號房是個麻麵而好性氣的四十餘歲的人和另一個光滑頭,善彈二弦,唱幾句京調的老人家。霍之遠時常是和他們說笑的。這時候,他剛踏進門口,他們便朝著他說:“霍先生!”他含笑向著他們輕輕點著頭,和易而不失威嚴地走上宿舍二樓,向東北隅的那一間他住著的房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