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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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庫的變數總與潮流逆向而行。羊子鎮大喜之日,卻成了三喜土庫的大悲之日。
羊子既悲又喜,悲的是水囤兒由於驚厥過度,造成胎動,讓他失去了一次為父的機會;喜的是,胡三喜沒了,而且胡三喜竟讓他主宰整個土庫。這是他期盼已久的。實際上,他已經從人們平時的竊竊私語以及自己的行止相貌中揣度出胡三喜的選擇。他焦急地等待著,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他再不用孤單寂寥地住在土庫後門邊的小石屋了,他要毫不猶豫地搬到前院去,住到胡三喜的老窩窩中去,成為這個家族的“當家人”。胡三喜的認可已經奠定了他的掌權基礎,他沒有必要再去計較別人對這件事的指指點點。不過,想到開心處,那心中似乎又如刀刻一般的疼,娘的意願,那個瞬間觸痛他敏感神經的盲點,幾乎可以叫他癱倒。楊道正在舞龍行進途中,把他扯到一邊,細說娘在湖中尋找他而得了重病的消息,也被他暫時擱到了一邊。為了繼承胡三喜的遺願,展示自身的才幹,他無法脫身,也舍不得脫身。土庫百廢待興,急需他用功治理啊!一塊肥肉即將進口,怎舍得吐掉呢?待把這塊肥肉嚼爛,咽下了肚,消化了再去看娘不遲。既然上蒼給了他一個表演的機會,他就得在舞台上將屬於自己的這出戲唱好。
他讓錢二處理胡三喜葬禮的一應事務。人死了做個模樣讓人們看看就行了,不是有句俗語:掩掩生人眼,服服死人心嘛。哎!應付了事罷了。不過,這裏麵也有個難題,舉行喪葬儀式時,行孝子禮的細節還是挺複雜的,而且也是讓羊子感到尷尬的。
觀音姐似乎用一種異常複雜的心態看著羊子在土庫中跑動,她原以為羊子不會有悖人倫地給胡三喜穿孝衣。羊子給楊應貴做患是今生今世鐵定了的事,事與願違,她看到羊子並不計較是否有悖倫常,穿上了孝衣,帶上了文公帽。觀音姐開始與羊子過不去了。她堅持在行孝子禮時,羊子必須跟在鼻涕佬後麵,而且端祖宗牌位的是鼻涕佬,而不是羊子。
羊子對觀音姐這一招十分惱火。在商量喪事如何操辦時,他一氣之下,竟把胡三喜平日愛不釋手、把玩不已的宜興茶壺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觀音姐以靜製動,全不吃羊子這一套,硬的不行,她又用上軟招。她暗中把錢二叫到一邊,差人趕快去楊林墩把唐意意接來。
這一招真是擊中了羊子的軟肋,唐意意聽來人講明土庫情形,顧不得拖著病體,哆嗦著隨了來人便往土庫中趕。
羊子真要給胡三喜做孝子,唐意意的老臉往哪擱啊!唐意意心如湯煮,她最不願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就要發生了。孽債生了孽根,沒有成為她一生的安慰,卻成了她一生最大的負累、心中最大的疼。
羊子啊!你爬著娘的肩往上爬,怎不回過頭來想想娘啊!娘還想在羊子鎮容身嗎?
唐意意是走後門進的土庫。前門的熱鬧與後門的淒冷,讓唐意意懸著的心放下了幾分,她與羊子鎮人、與土庫中的人,羞與為伍,如羞於見人啊。楊道正攙扶著唐意意在小石屋坐定,可唐意意全身劫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倒是應義來後院砍竹子紮哀棍,發現了唐意意和楊道正,急忙透前院在羊子耳邊嘀咕了幾句。
羊子一聽慌了,孝衣也顧不得脫,急忙往後院跑。
“你給我脫下,娘還沒死哩,脫下。”唐意意沒待羊子進屋,不知哪來的勁,使勁扯脫羊子身上的孝衣,大聲斥責兒子。
“娘……”羊子乞求的目光望著娘。
“你不脫,娘今天就賴在這不走。”唐意意怒火中燒,口氣一絲也不容商量。
應義勸娘:“嬸子,這裏人多舌雜,你聲音小點。羊子做患也就這一回啊!”
唐意意聽不得解釋:“你給楊應貴做兒子還沒做滿,竟給土庫做患,良心都讓狗吃了?今天不脫,我跟你沒個完。”
“娘!”羊子辯解道,“我隻是給人家做一回義子,你何苦傷這麼大的心。”
“義子,屁!你表個態,到底那身狗皮脫還是不脫?”
觀音姐似乎也聽到風聲,聞訊趕了過來,她沒進門,就把舌頭伸了進來。
“當然該脫,要不,楊應貴死在土裏也難得安生啊!”
唐意意看著門外的不速之客,愕然了,四目相向,分外眼紅,兩人心間的距離頓時拉開。
“我家事家教家管,關你屁事,讓你插舌頭!”
觀音姐倒不計較唐意意的態度,多少帶幾分坦然道:“我實在也是多嘴,這麼多年,我在土庫從不爛舌根做多嘴婆。這一回,土庫中的大梁歪了,我能扶便扶一把。扶不了倒下來,這也是老天不給土庫福分。不用說土庫,就是你們楊家也總不能看著自己的不肖子孫給祖宗的臉上抹黑吧。”
唐意意啞口無言。
土庫中眾男女,聽到後院起風波,都圍來看熱鬧,大家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觀音姐這時倒做起管家婆來了:“去、去、去,羊子娘來土庫做客,看看羊子,需要你們迎候?你們不去前院各司其職,到這來趕場,是嫌土庫亂得還不夠!”
眾人有的伸舌頭,有的嬉笑著,全無辦喪事的氣氛。大家受到觀音姐的奚落和叱責,慌了神,一窩蜂一哄而散。
觀音姐的長處,就在於她的處變不驚,指揮篤定。胡三喜去世前,留下遺囑,讓羊子當家,觀音姐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也想成為土庫的主宰,做一回名符其實的女主人。這幾年,土庫自胡夫人去世以來,耗費日增,而佃租出去的田地由於水澇災害,佃家交不出租穀,土庫中的收人一年比一年少。因此,土庫也像胡三喜的年紀一樣,日漸衰落。現在胡三喜又沒了,一旦大權旁落,土庫的命脈讓羊子把持,她觀音姐不喝西北風才怪。於是,觀音姐在胡三喜去世後,也暗自用心與羊子和水囤兒鬥智。她自認為個人的頭腦靈,能勝過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人,但如果這兩個人的智慧加起來,她恐怕就不是對手。幸得老天幫忙,讓水囤兒受天大驚嚇,動了腹中胎氣,把個肚裏的娃娃沒足月、沒足時,一個血塊兒滾了下來。水囤兒這不要臉的騷貨,吃裏扒外,把胡三喜裏外兩個患都肉過了。這下好,病在床上哼哼哪卿。憑著羊子上躥下跳料也翻不了大浪。觀音姐想到這便一身輕鬆,麵對唐意意這個以往的老對手也信心倍增。她故意把話題扯遠:“哎,要是這時楊應貴不死,也輪不著兩個女人來管羊子。羊子呢,我看你也不敢穿這身孝衣。”
唐意意一聽又火了,她拽住羊子幾近瘋狂扒掉他身上的孝服:“你連祖宗都敢出賣?你今天不扒,老娘死給你看!”
觀音姐也上前連哄帶威脅,幫著唐意意扒:“你這樣做,楊林墩人都讓你蓋頭了。羊子鎮人看不下去,惹了眾怒,還不把你這個悖逆的喪門星趕出鎮。虧你還是個男子漢,不穿孝服,你在土庫還不一樣做定盤星!”
羊子真有些驚訝於觀音姐的舉動,他真不解這個女人為何如此熱衷此事,而且幾乎把他逼到了牆奮晃。
“我就是不脫,死也不脫。”羊子不知哪來的勇氣,把心一橫,甩開兩個女人,頭也不回地朝前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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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耕臣老先生真可謂是妙手回春。水囤兒雖然丟了肚子裏的貨色,但是大人總算保住了。聽說唐意意在土庫中找到羊子大鬧.,她顧不得病體難支,思來想去,竟強烈萌生了要去見一見這位未來“婆婆”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