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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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江像一位美女,在江西境內逸通而行。她服飾華貴,身姿婀娜。頭頂武夷山、腳踏大小兩座鞋山,羊子河和白鷺河仿佛是她的兩條水袖。

贛江從上遊奔騰而來,流經南昌,後開丫分叉,形成不少小幹支,向下瀉人都湖。羊子河是贛江下遊最後的一條小幹支。分流之處,隆起一列小山包,倚水而立,落地生根,天設地造一個羊子鎮來。

這羊子鎮原本就是一個江心洲。隻因民國前水上交通便當快捷,上贛州伐木、下南京販馬,官船、鹽船從羊子河下鄙湖,來往水上,省時、少風險,節省人力物力。羊子鎮以它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吸引往來過客。進長江的木排、船隻到了這裏都要購足油、鹽、醬、醋,貯足柴米之類,作好下湖的準備,羊子鎮也由此熱鬧非凡。

羊子鎮上,米店、鹽店居多,像豐盛倉、興保鹽號、三喜倉等,當然鎮上還有耕臣中藥鋪,更有三腳班的二擔半戲箱。三教九流中,家喻戶曉的人物,應數算命先生善喜瞎子。

羊子鎮的建築也有幾分氣派。東西向一條街,清一色灰磚土庫。土庫有高有矮,參差不齊,錯落有致。幾乎每家每戶都以土庫前擺店鋪的形式既做生意又住家,在江南這叫家門店。唯有鎮上的首富胡三喜,卻把土庫建在羊子鎮的東南角。他家的土庫與別家不同,一進連一進,一連豎橫三進,共九進。全封閉穿鬥土木磚瓦結構,外圍牆眠鬥磚,每進為一個組合,進與進之間有天井漏光,並有兩道邊門相通。每進均有正房、廂房(耳房),中間為廳堂。前門橫排三進的中間一進,設有紅漆大門,門前一對威武石獅,左右兩進設有邊門,也叫轎門,在大門右側並備設有一條長長的雨道,從前門直通後院。弄中有多個小門,可通往各進的廳堂。各進相對封閉又相互連通,相互照應,這樣利於巡邏、防火及各項管理進出。屋頂覆蓋灰瓦,屋角翹簷,屋梁雕花作畫,中間皆為陰陽八卦圖案。

山字頭土庫上,聳出的山字,用灰瓦做了翎子,就像官帽上的烏紗翎。羊子鎮人戲稱,這叫烏紗須。能在山字頭上做烏紗須顯示了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羊子鎮的西南角是遠近聞名的龍興觀,東南角又讓三喜土庫偏居一隅。按風水說,這三喜土庫犯忌。可胡三喜就非走這步險棋不可,他的土庫從山腳做到山腰,把全鎮一條通往羊子河口的總路也逼到了山根。不過,胡三喜也有所顧忌,硬是請了百十號人,背扛肩挑,把羊子河灘上的泥土挑上路麵,將這堤抬高到汛期不被水淹,這樣,路的作用就提升了。既當路又成了小坪子,而好子裏的田地便由望天丘變成了良田。租種三喜土庫這片田地的農戶收成從此有了保證,對胡三喜的佩服也在情理之中。後來,這條好子便被人們叫做三喜坪。

羊子河一帶的農戶都傳,龍興觀前的獅子是蹲獅子,仁慈善良;三喜土庫前的獅子是立獅子,齲牙咧嘴,威武,令人望而生畏。每年新穀上場季節,這對獅子張開血盆大“口”,不知吞進了多少租穀。三喜可不管豐年、歉年,不管水澇旱災,隻要租了土庫的田,便得交土庫的租,按契約計算,缺一斤、少一兩也要扒皮。

在羊子鎮上,胡三喜除有一幢土庫外還有幾個錢莊米號。這幾個錢莊米號是胡三喜土庫外的生財之源。每個莊號隻在人字屋頭上簡單地做個山字頭,看著不見神威,卻有些新奇氣息。而在這鎮上的土庫店,生意卻做不過三喜土庫的這些街邊店,因為,它讓人感覺親切。更多的農戶寧願進這些比土庫矮一個頭的人字屋,而不願進顯赫莊重的大土庫。胡三喜的生意興旺,也就因了他的頭腦靈活。另一個說法,這也是胡三喜標新立異,他最不願踩著別人的腳印走路。

也有人說,胡三喜做事太絕,把土庫建在山角上,吃羊子河的水,又吃贛江的水,既受東風,又得南風,這樣搶風水,要不大發大富,要不就斷子絕孫。事實上自從土庫建成後,胡三喜的日子過得並不順暢。他娶了一妻一妾,妻子屁沒打一個,妾生一子,名曰鼻涕佬,這倒名符其實,二十來歲的人,鼻子下麵還掛兩條黃膿樣的鼻涕,讓人看著惡心。

三喜土庫的幾個轎佚,常使法兒戲弄鼻涕佬,故意打謎語讓他猜。

“鼻涕佬,打個謎你猜。”

“什豆腐……謎、謎?”

“一對黃狗,伏在巷口,看見人來,往巷內跑。”

“嗬,這謎……哎,猜不著。”

“你猜猜呀!”眾轎佚笑著哄鼻涕佬。

鼻涕佬看看土庫門口一對獅子,“靈感”突然上來。

“這……這還不好猜,就我家這對……獅……獅子歎。”

眾人好一陣哄笑。

這時,鼻涕佬的生母觀音姐出來,見狀登時變臉,怒氣衝衝,咒天罵地:

“你們這些天打五雷轟、豬拖狗吃的,又在捉弄我親患,八輩子不得好死啊!”

眾轎佚見觀音姐氣急敗壞的架式,情知大事不好,急忙抱頭鼠竄。

眼看著鼻涕佬在這樣的戲弄中一天天長大,胡三喜患了心病:兒子並不是個能傳宗接代的貨,這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他前思後想:定是這三喜土庫犯衝,驚了送子娘娘的駕,給他塞個癡頭呆腦的患。可這土庫也不是三個錢兩個錢建成的,說建就建、說拆就拆,那般的便易,那是用錢角子堆起來的啊!事到如今,自作自受,也隻有打了牙齒往肚裏咽,認了!

胡三喜是塊幹大事的料。早年,庇祖上陰德,靠捐官,得了個名分銜兒。他常對人吹噓說,當了幾年鹽運大使,其實是個押鹽船的小芝麻官。誰知好景不長,民國十幾年江南形成各路軍閥割據的局麵,軍曹自行組織船隊,派軍士押運糧鹽,因此,胡三喜的這份美差也就泡湯了。胡三喜好沮喪。不過,他那雙賊溜溜的眼卻緊盯著船,心裏琢磨著船。以前,當“押運使”時,他就常挾帶私鹽上船,運來羊子鎮自己的鹽店上市。離開官船後,仍打著鹽糧的主意。他自家置了兩條船,每每在夜晚偷出羊子河,裝上滿船滿船的稻穀,去九江等地,換來滿船滿船的私鹽。做這事風險大,可胡三喜就有這賊膽,憑著押運官鹽時熟門熟路,他晝伏夜行,每天淩晨,把船彎進偏僻的蘆葦蕩,美美地睡個好覺,到了風冷夜涼之時,他又扯帆起錨,往前趕。這樣的勾當幹得順當,每趟都讓胡三喜得手,慢慢的,胡三喜的腰包就鼓起來了。

他以三年一幢土庫的速度,給自己建立了好一座山莊。前三幢、中三幢、後三幢,並排而列,每排相連、每幢相連,縱橫成行,橫豎對稱,花了胡三喜三十年的心血,也花了胡三喜三十年的積蓄。他這幢土庫在南昌四區八縣來講,算不得個規模,可在羊子鎮四鄰八鄉卻是首屈一指。就連鄉長萬豐盛也隻有三進土庫,在金錢和置業上都無法與胡三喜抗衡。

胡三喜為人心狠手辣,說得出口,做得出手。外表也頗有威勢,長得人高馬大,粗鼻孔、招風耳,眼珠似牛,泛光放亮,說起話來,那粗得發紫的厚唇“叭嗒、叭嗒”響,讓人聽了心懼。他冬穿黑長袍,夏穿黑長褂,手中總托根水煙筒。那煙筒由於他那雙黑手的長年揉搓,油光捏亮。胡夫人說胡三喜這杆煙槍嗆死人,觀音姐卻就著煙嘴,與胡三喜你一口、我一口,吸得過癮。

胡夫人因此受胡三喜的冷落,觀音姐討順風倒每每得寵。

胡三喜做羊子鎮的土財主,做得很愜意,做出了水平。不過,酒足飯飽之餘,胡三喜也有他難言的苦處。子嗣無力繼承他的家業,眼看著羊子鎮的半壁江山在他的身後即將失去,他隻有默認了。

胡三喜並沒有絕望,他在土庫內冥思若想,他要趁自己健在之際,讓土庫後繼有人。

這天,他在土庫內閑坐,明瓦中折射進來的一縷白得刺眼的光亮,照著胡三喜那張飽食歲月風霜如刀子布一般慘白、毫無血色的臉。秋風蕭瑟,落葉隨風卷進客廳,凶猛的穿堂風,使他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他猛喝了一口濃濃的西山雲霧茶,命管家錢二,一位頭戴瓜皮小帽的蝦公先生,給他遞上水煙筒,他的煙癮又上來了。

錢二用打火石替他點著一枝香,然後往銅煙肚裏換上新鮮開水,給景德鎮產的精致小瓷煙盒裏裝上窯州的上等煙絲,然後連同瓷煙灰缸一道遞上。

胡三喜點著煙“叭嘰、叭嘰”好一陣猛吸,一筒接一筒地吸,他一反常態,也不像往常一樣將煙灰往煙灰缸中吹,隻當錢二沒給他送上煙灰缸,隻一個勁地吸、一個勁地往地上吹,不一會,便見地上好一攤煙灰。

錢二忙過來提醒:“喜公,煙灰缸放桌麵上呢!”

胡三喜愛理不理,隻當沒聽見,照舊將煙灰往地上吹。

錢二慌了,他怕主人中了邪,趕快將胡夫人喚來。

胡夫人在廂房門口立定,觀察一陣後,笑笑:“沒事,三喜上火,有了煙,多吸幾口,心就鬆下了。”她交待錢二,“別急,你在這守著,如有什麼變化,喚我不遲,我手頭那把牌還沒出手哩。”

胡夫人是個麻將迷,她還得趕到西後進的樂事廳去玩上幾盤哩。

錢二在胡夫人處討了個沒趣,可他仍是忐忑不安,猜心量肺都覺老爺異樣,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她定能將喜公的迷失找回來。

“觀音姐、觀音姐。”錢二一路小跑,沒到東後進,便大呼小叫。

觀音姐天生一個美人胚子,從門縫中探出張臉,就令錢二嚓若寒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