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腔裏的食物香氣混雜著與我的家庭迥異的氣味(她家食物多燉煮,使得那棟小樓總是汽水氤氳),夾雜了一位正成長的少女氣息,她的烏亮短發,深潭似的眸子,與肉製品世俗的釅香融在一處,亦俚亦麗。
至今,我沒吃過清燉豬舌。也許是因為我隻相信馬的奶奶隻有一位,相信那個蟬聲嘹亮的七月午後隻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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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氣的餐桌
S碰到我,“昨吃羊肉了嗎?”
沒。不過前幾天吃了。
那不行,要昨天吃!昨吃一斤抵得上平時吃十斤!S說。她是個極有養生熱
情的人。
為什麼昨吃一斤抵得上平日十斤呢,因昨天是“立冬”——這其中的奧秘屬不可解釋的神秘科學。
同伴中馬上有悔昨兒沒吃的,一比十的賬誰不會算,羊肉又是什麼價?昨天
吃到就是賺到啊!
熱衷“養生”的S掌握不少此類心經,我記不住,有時也參與下討論,卻不實踐,因其中興味在討論步驟業已完成。S的養生是否奏效呢,常常,“效”不是顯現在身體,或者說,是先通過精神再顯現在肉體。S的信就是種“效”。
“立冬在每年的11月7日或8日,我國古時民間習慣以立冬為冬季的開始。” 節氣吃什麼,在中國民間向來有說頭。我所知道的,南昌立夏要吃米粉肉,據說食之不會生痱。至於米粉肉與長痱子間的關係,屬於意識形態,無需科學辯證。
回想了下我昨天吃什麼,晚餐有道靈芝蒸肉餅湯(微苦)與芹菜炒肉,倒正合專家倡導立冬後“少鹹增苦”飲食原則,其中醫理論依據是:冬季為腎經旺盛之時,而腎主鹹,心主苦。鹹味吃多,會使本來就偏亢的腎水更亢,使心陽力量減弱,應多食苦味食物,以助心陽,如芹菜、萵筍。那麼昨天的晚餐歪打正著,雖無十斤羊肉之效,也算湊和,雖則還沒弄清心陽為何物。
節氣是日子裏大事,它不僅是“指導農事的補充曆法”,亦是生活曆法與興味的必要補充。二十四氣節,它們名字如詩。小寒、立春、驚蟄、清明、立夏、芒種、小暑、立秋、白露、寒露、立冬、大雪——名稱後湧動著風吹麥浪,飄飛著燕山新雪!在飽浸汗水的米麥粱秫的日常上建立起的詩性。節氣吃什麼,也可視作詩性的一部分,鍋灶中上升的一種儀式,人生一季又在特定食物中過了……並不惆悵,因為有飲食的托舉,人與萬物一道沉浮於生長之門。
這些代代相傳的食饌,強調與放大著一種過日子的興味,使得那天猶如一個小慶典。在艾草之類的氣息裏,節氣像年年來一趟的遠親,因隔了一年,有初逢的喜悅。
曾在舊文《小城之春》中寫過老家蘭溪的一些飲食習俗:清明用石灰水醃過的苧麻葉、青蒿製印稞,農曆四月初八食烏飯(此風俗源自目連入地獄救母),立春吃春餅(又叫荷葉餅),立秋食涼粉,端午則吃“五黃三白”(五黃為雄黃酒、黃魚、黃鱔、黃瓜、蛋黃,三白為蒜頭、茭白、白鯗)。
如若節氣時令去到蘭溪,在金華轉車時便已聞到故鄉味道。有年立春,蘭溪北門農貿市場排老長隊等春餅(一種燙麵薄餅),買回後卷上用落湯青(蘭溪特有的青菜,久煮不黃)、冬筍、豆腐幹炒的三絲,特別清口,每一口都像是春天來臨的確認。
這些習俗,是民間對生命表達致敬的禮數,包含著莊重和熱絡。我喜歡這些習俗,像每年端午一定會買些艾葉插在門楣。艾草味中,天空越來越趨向孟夏的明亮。
這些節氣,一個個興味盎然的小座標,指引人順應四時地朝前走。也猶如“根係”。比起那些政要律令,世居者更憑籍它們完成對日子的傳承。“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節氣所帶來的變化每令人在疲懈日子裏小小地振奮一下。
一代代,一茬茬,在節令更替的餐桌邊鼓舞起對活著這件事的可持續熱情。
味蕾背後的流轉
味蕾天生注定,不然為何嬰兒挑食各異?照說,食物對他們應如小仲馬在《茶花女》中所說,“獲取一顆沒被人進攻經驗的心,就像奪取一座沒有守衛的城池一樣”,任何食物都可攻占他們純潔味蕾。但事實是,嬰兒對食物的態度一點不比成人好糊弄。
父親有位同鄉從童年起喜食瓦片,嚼聲如豆——他的舌苔上大約潛伏某種難以言釋的密碼。祖父生前也愛吃些莫明玩藝,譬如雞翹,也叫雞尖,說白了就是雞屁股,是他佐酒常伴之物。民間有“寧舍金山不舍雞尖”之說,看來有同嗜者不少。
相比獨領風騷的“雞尖”,翼翅腳爪的擁躉更眾,包括動物腦袋,愛吃者都是骨骼愛好者,追求一門精細的牙齒分解技術。動物腦袋對我卻永是個禁區,也許覺得那裏盛載過情感與想法,高於其他器官,即使是動物的。
還有人愛“蒸雙臭”:醃莧菜梗蒸臭豆腐,其臭熏天,在諸暨吃過回,嚐後噤聲,知道就此別過!但愛吃者謂之“舌尖上如坐春風”。
女友Z青睞豬腦,有回去蘭溪小城她家過端午,她親自洗烹。戶外水池裏,白花花的豬腦溝回清晰。Z將豬腦與雞蛋蔥花同煎,盤中燦然,我猶豫著嚐了點,心理禁忌屏閉了味蕾。
我有位中學女同學,田徑好手,有次在下課路上得意告訴我,她最愛吃青蛙的胃!
“青蛙的胃?” 我迷惑。她不屑於我的陋識,卻描述不出,隻說味道很好。她是體格孔武的一個女生,居然愛吃這麼幼細的一個部位。我至今不知青蛙的胃為何狀,但因此一直記得那位叫徐豔的短發女生。
他之嗜有時之於我們,卻是無法理喻的荒謬甚至夢魘!人之“高級”,是否表現之一也在於口味的“怪招迭出”?動物界哪有挑食之權,看來饜飽之後,欲望才得泛濫。
城池會易主,時光也會改造味蕾。
有位女親戚從不吃蛋,丁點兒都不碰,當媽之後,為兒子營養故,常烹之。十幾年下來,多少也能吃點了,與蛋的關係不像過去好似天敵。
時間能解決許多牴牾,一個年少相識,不屑一顧的同性,日後遇上沒準成閨蜜。一個年輕時看來不可能有瓜葛的異性,中年遇上或許成至友。
猶記青春時認識的一女孩,和我說起她一位“好逑”者,膚黑,微胖,高身量。她屢次嫌煩地說到他,又重申擇侶標準:她喜歡潔白貌美的男子,像她高中語文老師那類,畢業照第一排正中,溫文的語文老師自己也有陶潛種菊,林逋夢梅的氣質。
這個名中也有“梅”字的女孩不喜歡拙重的男人,她說“好逑”有次居然約他去包子店!“那家店的肉包子很有名”,他興衝衝告訴她,而遭到她一臉鄙薄。男人我見過,飯桌上,有人讀新買雜誌上的智力題考大家,他很快答出,暢行無阻,不由人欽佩,連那女孩看他目光也多了絲溫度。然後,他憨厚告之,“這雜誌我昨天買了”。
半年後一個仲夏夜,她含糊告訴我,和那個誰在一塊了。
“誰?和誰在一起了?”她又咕噥了次,竟是“好逑”!怎麼出爾反爾了?像她一直說不愛吃肉,筷頭卻拈起不薄的一片。她當初說起他,在愛情疆域誓不為盟的,怎一下就和親了?她以前的嫌煩是煙幕吧,是為突出少女驕矜?再後來,我理解了她當初的嫌煩是真的,後來的接受也是真的。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就糊塗了呢?
那些曾不招我們待見的吃食,沒準有天胃會悅納。就像看過個貼子,“八一八你後來喜歡上的食物”,跟帖者眾。
“芹菜、洋蔥,還有榴蓮,第一次聞到覺得像農藥味道……現在是大愛。”
“芥末過去不吃,後來吃了北京的芥末鴨掌,變得超愛”
“那麼難聞的菜居然叫香菜,簡直是暴殄好名!大學畢業之後突然超級喜歡吃,一個人可吃掉半斤;臭幹子,以前一直不吃,直到遇到生命另一半,這廝狂愛吃,我後來發現,把臭幹子切條入油鍋略煎,放青椒同炒,爆好吃”
“豆漿,從小就不喝,喝了就想吐。後來陪某人吃早飯,陪他一起喝豆漿……現在某人早不知去哪了,豆漿還一直陪著我”
……
你看,這麼多食物在味蕾上有過顛倒。人也如此,愛憎喜惡的排列會經歲月重組,曾靠後的排前了,曾排前的後撤甚至退出了。到最後,口味日寬,交往愈窄。常常是這樣。
小食店
曾有家賣粉麵小店,藏身這城市的某條老街,那街我叫不出名,隻知位於某條路某分支。街巷逼仄,竹篙淩亂,舉頭三尺有內衣,自行車摩托車見縫插針,似醉徒歪斜。搭建的違章建築有破罐子破摔的凜然。這街,居民像明日便要集體卷鋪蓋走人,可同時,他們與這條街又接榫得如此牢固,仿佛這條街是溫熱宮腔,他們自其中生長。
進街口幾米處,便是這小店,我從沒抬頭看一眼店名,比它的店名更好辨識的是門前的熙攘,一日多數時辰內,總有人進出,汲著鞋,叨著煙,首如飛蓬,他們無規律可循的身影正是市井生活的典型標誌:混亂,狼藉,自足。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說,日常的、不完美的空間有時甚至是虛無和邪惡的,但這是個有可能導向“歡樂之完滿,自由之完滿,存在之完滿”的世界。上午十點,他們吃的可能是昨兒晚餐;下午三點,他們在吃麻將後的中飯——有什麼關係呢,小吃店的熱汽隨時為他們殷勤升起。
任何時候去,一碗吃食風快端上油膩桌子。因食物的正點,小店的藏汙納垢和老板的個頭完全可忽略。老板綽號“矮子”,精幹,仿佛他的矮也是出於一種深思熟慮的結果:以減低各項人生成本。
客人叫的東西五花八門,肥腸粉、雜醬麵、牛肉炒粉……兼各式小菜,吃完付賬,矮子老板,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最忙時也從不曾遺漏一碗拌粉的賬。
這家店,靈魂食物是“肉餅粉”。一盅肉餅湯與米粉的圓滿聯姻,加青蒜撮合,在碗內激情四溢。吃著,讓人頓感幸福哪有那麼抽象難尋?它分明就在麵前這隻藍花碗中!
我吃了可能有七七四十九碗,直至它消失。在消失前,每拐進那條髒亂差的小街,我懷著隱秘喜悅:一種由味蕾向全身漫延的滿足之情。在等待粉上來前,我在桌旁再次確認了自己的胸無大誌。“平生無他想,惟一食念耳”,那些宏圖遠誌固然有吞吐天地之氣象,卻比不上這卑微饜飽的一刹來得切實。
某天,這家店消失。當我從外省回,在熟悉店址撲了個空。在周遭打聽,沒確切消息。
搬去哪了呢,我幾乎想自費在晚報登則尋店啟示:
“茲有××路食店一家,店內經營各式粉麵小菜,店主綽號矮子,慣用一簸箕收銀。店內特色‘肉餅粉’,小碗三塊五,大碗四塊(可能已隨物價上漲調價)。若有知其下落者見此啟事,請盡快與我聯係。聯係電話×××。麵謝。”
不久後,終得確鑿消息,另家餐館老板帶著一種評價同行特有的複雜表情,說,矮子不做了,說錢賺的差不多,把店子關了。
啊,矮子竟這樣灑脫?也就四十幾吧,其他男子拚命的年紀,他倒好,我可怎麼辦?那隻藍邊碗,還有店裏其他一些未及嚐的食物,竟失散了!念此,我幾乎把矮子恨上!據回憶,我動手做過幾次,直至死心,直到得出結論:我隻能把那矮子恨上了!
食店很多,但也許隻有一家能無誤地破譯你味蕾的摩斯電碼。
另一家消失的食店,“小鳳凰”,位於本城最繁華的中山路中段,這名字聽來像戲台班子中伶人芳號,其實是家門臉不大,內裏狹長的店,門口紅壁上畫著個戴高頂白帽,以手托缽的大胖廚師,他笑嘻嘻,仿佛對每位過路者說,來呀,進來吃點吧!吃點再走也不遲!
他的大胖臉那麼快活,通泰,沒一點陰影,走過的人步子不由慢下來。聽胖子的吧,吃點再走不遲。遲了又怎樣,要辦的事未必一定比吃緊要?
店裏招牌是酸辣粉絲和菜肉大餛飩,一涼一熱,讓人神魂顛倒。店內熙攘,彌漫著熱烘烘的水蒸汽,客人買牌的單據沿著鐵絲嗖一聲掠向廚房。服務員著油膩白工作衣,有位年輕的,大眼睛,櫻桃嘴,皮膚透亮,她不停用漏勺地打撈浮上來的水餃,邊在十幾隻空碗裏下各種佐料,如奏琴。她身旁是負責煎餃的中年女服務員,油光大臉,邊幹活邊開些粗俚玩笑。
等水餃的人總是很多,等的不光是水餃。年輕女服務員忙得小鼻尖沁出汗,旁邊中年女服務員也忙,忙著扯笑,隻有她占人家便宜的份,別人占她不到,哪怕對麵賣水牌的禿頭男,也非她對手,三言兩語被她摞翻——她早跨越性別障礙,刀槍不入,不男不女,專攻下三路。年輕女服務員在她粗聲大嗓中,臉時常憋得更紅。
有天,“小鳳凰”沒了。一場意外火災使畫著胖廚師的牆壁成了廢墟,也許“小鳳凰”這名字不吉,所以它果真在火中“涅磐”。有點遺憾,吃不著那麼美味的粉絲與菜肉大餛飩了,不過,那年輕女服務員若就此離開店子,離開那中年女同事,也算失中有得。我早替她抱著冤!她這麼個人兒,混跡於小吃店真埋汰,我寧肯她去賣衣服,賣鮮花,賣手表眼鏡床上用品。
總有小吃店不停新張,就如總有小吃店不斷消失。一間惠且美的小店,暗自聯結著你與一座城的關係。當回想一座城,念茲在茲的,興許不是這城中音容漸遠的初戀,而是夜色溫柔中的一爿食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