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返照
白色鳥
渾身野氣的木船終於疲憊地匍匐在吳城的河灘上,40裏水路也難為它了。淸早天還是灰蒙蒙的,這時已露出白慘慘的太陽。仿佛被濕漉的風稀釋了光焰。雨是不會落了,但遠處天地間已氮氳著乳白的霧氣,靜止而詭譎。
我是第二回慕名而來觀鶴。頭一次偏偏遇上陰雨天,晦黯的田野扔來一個空白,硬讓我用失望和想象去填補?“冬霧晴,春霧雨”,既然時已深冬,白霧散去後該會露出一個神奇的鳥的世界,我慶幸。
慘淡的太陽蔫耷聾滑向西邊,輕盈的霧也會有石頭的固執。盡管我借用候鳥瞭望塔的高倍望遠鏡反複掃瞄,卻無力透射那白色的天然屏障,不見浩茫的湖灘草洲,不見意趣盎然的鶴群,40裏水路的顛簸仍拾得一個空白。
候鳥保護區的老何同誌頗顯尷尬,仿佛是他們的過錯。為了彌補遺憾,把我帶到標本陳列室,又破例免費贈送了幾套精致的鶴鳥畫片。標本製作得栩栩如生,可惜隻是一個沒靈性的軀殼,全無《詩經》中描狀的“鶴鳴九皋聲聞於天”的氣度。終於未使那個空白生動起來。
何老倒是個很健談的人,從吳城曆史沿革講到鶴的兩次戲劇性興衰。早先這裏是商賈雲集的古燁,據說河灘上的船樵可遮天蔽日,人丁是興旺的,卻不曾見過鶴。後來日本人一把火燒盡了鎮子的繁華,留下一堆廢墟,這裏又回複沙洲原始的荒涼,然而荒涼卻在一個冬天惹來南飛的鶴群。又過了幾個冬天,廢墟上站起了一座新鎮,雖不如以前繁華也不再荒涼?這塊土地上的主宰,那些草洲人家被一陣風刮去圍湖造田,饞極了便用土銃捕獵,很快鶴又絕跡了。直到前幾年,土地失去了魅力,草洲的男人們帶著發財的欲望飄泊40裏水路尋夢去了,荒涼同鶴一起又回到這裏。
我惑然,在同一顆太陽下,人類和鳥類竟這麼冰炭不容。人興鳥衰,人衰鳥興,這是一個堪為奇特的現象。也許鳥類生存的經驗不斷提醒它們:人是不可信任的,人是殘酷無情的,人常比獸更為凶險。於是它們遠離人群,避開汙染,躲開槍口,以艱難的遷徙去尋找窄小而蠻荒的安棲之地。
我突然記起《東周列國誌》中那個悲傷而浪漫的“好鶴亡國”的故事,說兩千多年前衛懿公養鶴成癖,並分以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出巡遠征,其鶴則乘車行在隊列之前,封號:鶴將軍。不久,終因玩鶴喪誌,招致家破國亡。這實在是冤屈了鶴類,似乎王公們好色好財倒不會亡國,唯其好鶴才會遭滅頂之災,這樣人們對它大加討伐便氣粗膽壯了’曆史這玩意兒變來變去總讓人編出了理來。
霧仍未散,眼前澄清的修河和贛江恰好在這裏彙合,形成一個巨大的“人”字,一直伸向混沌的遠方,那裏是博大的鄱湖。人既然是這塊土地上的創造者,有江河般洶湧的開拓力,就該有鄱湖般博大的胸懷。在同一顆太陽下,讓自己,更讓不同生物,共享生的美好和溫馨。
我徜徉在兩水夾峙的三角洲草灘上,大自然原本是恬靜平和的,充盈著飽滿的詩意。我拾到的不再是一個空白,而是一縷縷苦澀的思緒,一個遲遲解開的哲理。但我仍渴望蒙蒙霧氣隨風散盡,渴氧看到鶴群親親欲仙的倩影,正像我和我們渴望人和自然、人和鳥類、人和人之間真誠和睦一樣。
我還會再來的,白色鳥!
圈
在北京住久了,便愛鑽那些狹長的小胡同,走在年歲頗高仍梳理潔淨的青磚道上,端詳兩旁張揚著瓦槍飛翹門樓的四合院,這時你才會粗祖勾勒起古城的輪廓,突然間品出一抹京味。
老北京人愛把四合院、糖葫蘆和京戲稱作“京城三絕”,這很自然,有住的、有吃的、還有玩的,一個完整的生活鏈。
四合院能算上一絕,也許就因是一個全封閉格局枘建築體。坐北朝南,三麵是房,成“凹”形結構,朝裏的三麵齊屋槍到腰牆是連通的玻璃方窗,寬敞得仿佛能容下整個太陽。院子不大,又多被濃蔭湮遮,夏天極涼。說它全封閉,是因為連那個唯一與外界相通的門洞,也被一堵照壁嚴嚴實實擋住了。
我想院裏的主人們是不太容易失眠的,因為封閉,才有了安全感,才有了種種隱私,才能不疲倦地玩味一個結滿皺褶的夢和那縷紙壁發黃的古戀。他們滿足了,這裏的人忠厚老實,雖時有一點幼稚的狡黠,但從未有過超出院牆外的非份之想?是誰發明了四合院,真是絕頂的聰明,又絕頂的殘酷。
一天,我陪朋友重登古長城,心中卻沒泛起前次那樣的激情,望著深秋中的滿山紅葉,恍惚間覺得那是長城根下血的蒸發,已不僅僅是蒼涼了。我的思路倏地折回城裏的四合院,它們太像牢牢圈圍著中華大地的長城的模型。這突然的發現,使我猜測發明四合院的也許就是那位“征掃六合”的秦始皇,聰明而殘酷的一代天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