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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吟
秋風辭：逝水之湄
一．黃昏的小夜曲
還不到時候，但我的讚美
已於月圓之夜提前出發
寂靜，正是我所熱愛的那樣
有幾分離愁，幾分懸空，幾分微寒
——仿佛一轉身，就能看見
而黃昏，遲遲未歸
像貪戀蜻蜓、瓜棚和白色天光的孩子
總在最後的時辰，憋紅臉膛
童年的遊戲，與奔跑和夜晚有關
喜歡叫喊，以及還沒擦幹眼淚的歡笑
叫嚷帶出的風，還在；而人類——
已換了一茬又一茬！
秋風望不斷，年年是一樣的逝水
年年流了又流，流了又流
終不能喚回春風，喚不回兒時的
哪怕任何一張孩子的臉
二．沉實的大地，有疲憊之美
這時的大地，又一次成為母親
需要手腳麻利地歸攏糧倉，收拾停當
然後，醫療暗傷，細心漿養……
而山河之美，需提燈細看
猶如老虎輕嗅玫瑰：美是一種修養！
這時的大地，需要一縷幹淨的風
旋轉著，把純棉的雲朵，送上天庭
需要流水作畫框，把黃澄澄的落日小心愛上
閑閑泊著的小木舟，在水麵上回旋
再把燒豆莢的跳躍篝火，劈劈叭叭地撥旺
詩人說：“能夠有一次在這大地上，
似乎已勝於沒有……”
我來得不早也不遲，盛夏的果實正往甜裏長
濕地公園裏的花，一個勁兒地往瘋裏開
而秋風，正在奔赴的路上
雁陣，準備列隊出征，擦亮翅膀
向南飛。一步三回，一詠三歎
紛紛揚揚地，撒下花瓣兒般的鳥鳴
三．往事的風箏
太遙遠的事物，是永遠的哀愁。
忘不了，堤壩上榆錢兒的馨香
胡亂地塞進嘴裏，就是童年的蜜糖
榆樹、柳樹、糖槭，生下來就那麼高
它們像胡子拉碴的男人，輕易就能劃破
我們僅有的褲子和年幼的皮膚
歡樂多麼值錢，哪怕換來父母的巴掌
忘不了，那一年衝天的火光
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酒廠裏傳出來
堤壩擋不住；茂密的樹林，也擋不住……
第二天，清晨如常，熹微地照臨
壩頂上卻橫七豎八地排著蘆葦的卷席——
那一條條曾經鮮活的血肉，竟然散發著惡臭……
從此，路遇的人群中，偶爾看見痙攣的臉
——那場災難的幸存者，真的幸運嗎？
即使是盛夏，也令人心寒
還有那一年的大水，持續的考驗
鄉下的小山村，黑漆漆的小旅店裏
清湯寡水的一日三餐，媽媽愁容不展
羊咩咩地鋪滿小巷，是唯一的風景
漫長、無聊而無望的等待
好消息嗬怎麼遲遲不來……
風太弱了，根本吹不動玉米的葉片
更別說滿天的烏雲。水麵，波瀾不驚
隻有那部《浪子燕青》的寬銀幕
讓我青春的心，微微浮動
如汪洋中的一條船，劃過心湖
不過，很快就彌平了……
四．二十年後，河流依舊……
這一季的天光，詭異而驚心
一邊是湛藍的晴空，一邊是金黃與靛藍的混色
傍晚時分，它們共同落在窗欞和牆壁上
像吉祥與厄運相悖的兩隻鳥兒
分明具有神話的魔力，或許是某種寓言
也有三分俠氣、四分素心——
憑你自己去理解吧……
平常的事物，仿佛鍍上了英雄的氣概
可我——是那個最不中用的人！
除了經久不息的膽顫，還能做些什麼
堤壩下，唯有那幾棵粗壯的白楊
應該還能記得二十年前
而現在，更多的是新潮的表白：
——“多多，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信誓旦旦。那是高中生的青春誓言
用白粉筆寫在廢棄的鐵橋上，還精心配著
丘比特帶鋸齒兒的劍，一顆橢圓型
濕淋淋的心，被溫柔戳穿……
男孩兒長出了胡須，女孩兒胸若桃花
在這個季節輪換的時候，他們終於也熟透了
終於！像莊稼：一邊問候，一邊告別……
我把臉埋在攤開的雙掌裏——怎麼？
這些大地的果實，被播種者施了魔法嗎？
……無緣無故地沿著河流，一直走
一直走，就成為河心的——中流砥柱！
五．患——患難的患！
大水漫漶，一定是什麼病了
水草沉溺於河底，橋梁咬緊牙關
它們，都在睡著嗎？——像困倦的人
夢著春和景明，夢著呼嘯的滑板和
酒窩兒一樣甜美的歌謠、雕塑、
英姿颯爽的佩劍……
站在高高的堤壩上，遠方就在不遠處
而開閘的洪水，轉瞬就會來到眼前
它們有腳？還是乘著秋風的火車？
企圖篡改低處的萬物以及生靈
我恐高、恐水、恐一切災難
但“患難”是一塊有用的硬鋼
牢牢地鉚在必需的地方
蘆葦，還是去年的老樣子
跑到河道的斜坡，就停下了
看來，它並不打算過河
鳥兒如期歸航，找到水麵上的舊巢
舊愛，也還是從前的那一個
雙雙對對地吵嚷、廝打
卻並不影響生兒育女
幾天前，我短暫的離開，不是過錯
大水乘虛而入，這不是好的品格
我決定：好好安頓它，如離散多年
重又投奔我的——親兄弟！
二十幾年，是否別來無恙？
輕輕問一句，輕輕地，不惹半點塵埃
六．一場遊戲
汛期就要過去，人們從堤壩上下來
用鐵鍬刮著鞋幫上的濕泥，臉膛黑紅著
回到正常的生活。青草似乎更瘋了
濃汁要滴下來——這飽滿的墨汁
正適合書寫，適合在秋天到來的路口
虛設盛宴，把酒、臨風、狂草
再等秋風來收拾幹淨——那些殘局；
以及，那些活膩歪的人……
堤壩下，有人彎腰，在漲起的水泊裏
沉下搬網——耐心就有收獲
總有禁不住誘惑的魚，提前在秋天之前
結束自己，為欲望獻身
有人坐在岸邊的巨石上望水，想心事
呆呆的，一動不動，雕刻新鮮時光
有人吃著西瓜，啃到瓜瓤像滑爽的水麵
享受並無畏——他是個智者！
他說：潮起潮落，是常有的事兒……
七．秋色賦
多麼昂貴的天光！在北方的大地上
一切都將寬大為懷——帶著宿命的光輝
舒展自如、縱橫捭闔，透明、沉實、厚重……
於是，日子結成稀薄的網：
空洞也好，密實也罷
用它的堅固、持久和疏朗
將男人和女人、季節、星辰和煙雲
一一連綴起來！沒有懷疑，也沒有抵觸
應該應分，合情合理
秋水長天。秋野寥廓。秋歌嘹亮。
一顆心要有：悲壯、滄桑、好的記憶和忘性
要有寬仁、忍隱、和善、廣闊……的素養
這樣，才能配上一塵不染的秋水和秋色
“我是一個持之以恒的人，一個中等的人，
一個專注的人。”在秋天——
我放任五音不全的喉，像放開四蹄的駿馬！
但是歌唱的時候，我不在秋天裏麵
隻有過往，才令我耿耿於懷
而懷念，如灰灰淡淡的一彎殘月
總在夜深人靜時，把離人寸寸揪扯
八．逝水，或者麵向秋野的吟詠
秋，是一位普通的女子
像浪花兒一樣樸素、平凡
在北方，她們像一棵簡單的稻穗兒
就地取材，被父母潦草地命名
叫的人多了，人們想不起土地與收成
更感受不到微涼，以及寒意
而這個秋天，我將被徹底遺棄
像逝水之湄的蘆葦：有風，就低下頭來；
有雨，就含著淚水……
這是我不再需要急急忙忙的開始——
不寫字，不釀蜜，不生氣，不規劃
也不急於按照固定的時辰淘米、生火
第一次，我被閑置起來；第一次
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適應的人——
兒子在他的房間裏，細心地打點行裝
為了他和我們共同的理想，一步步遠離
薩克斯的“傾述”正好停在“美麗新世界”！
他那麼動情，小男人的寬肩膀
左左右右，配合地用著力氣
——真的沒有理由哭泣！
但眼中，分明蒙上一層喜悅和雲翳……
又一次脫胎、又一次斷奶的
畢竟是我！
……下一個季節並不難熬，關於這個
我早有準備。回憶和緬想是危險的
“整個大地都是勇敢者的祖國。”
知道水的滋味，知道綿長與流暢多麼重要！
在北方，我的心事單純、樸素、壯美
像一棵玉米，也許是高粱、大豆
安靜地守著腳下那一小片土，聽風聲
從容穿過浩浩湯湯的遼河——
哦，沒有緊張、也沒有狂喜可言
默默的想念多麼美！多麼值得！
忽然之間：秋的曠野多麼明亮
一．引子，或者說雨是個同謀
……當我寫下，有什麼剛剛經過
雨時驟時歇，窗前的玫瑰又凋了一朵
風調轉了矛頭，蓄謀已久的反攻就要來臨
我在路上慢慢地晃，方向盤找不到方向
怎樣的情緒隔著玻璃，流淌成河
顯然，回憶還不到時候
但迎麵而來的，橫豎都揪扯著人心
衰退、飄零，就是眼前；或者說
無聲無息，就又缺了一個……
而山河依舊，草茵茵、水蕩蕩
不知人間悲戚喜樂
夏秋之間是空曠的，其實也是一個短途
一場寒流急急地趕路，仿佛不能遲到
不能！一不留神，雨就冰起了麵孔
一不留神，就進入了嚴肅的正文
傷腦筋，也傷心……
二．路旁的水稻，或整塊的稻田
那一日，野外的水稻正在灌漿
相當於增加營養，日夜往胖裏長
太陽毒嗬，使勁曬，使勁曬
否則不成器！無非是嚴父與孝子之間
的理論，又被拿來驗證一遍
用不了多久，黃色就會橙幾分、沉幾分
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因飽滿和甜蜜被俘獲
遍野的水稻，是吉祥之物
我們偷偷地以此計年。私下裏，卻也有著
自己的小歡喜。粉蝶群舞，花枝亂顫
讓大地為紀念加冕，敷設殿堂
再加一個響晴的天氣就夠了
沒有目的和意義，隻有胸中的潮汐、感激
和忽然蒙上來的淚水……
那一日，我們討論蘆花的幾種顏色
為幹線上整齊的鳥拍照，聽細細的風聲
穿過三角形的葦叢，穿過發絲和我的花衣裳
那一日，我們繞著地球轉，順便說說
清亮的小河，說說低的水土和龐大的人生
村莊就在不遠處，已沒有炊煙的味道
但是，它還是故鄉——
水窪裏有白鵝、青蛙、投下的羅網
房前有土豆、辣椒，屋後有蘋果、山楂
高音喇叭喜歡攀高枝、說大話
隨它去吧。穿過窄而淩亂的石板路
就是整片整片的水稻田
那一日，與我五歲還是六歲的童年
何其相似？而關於幸福的概念多麼不同
一個響亮的話外音，在稻穗兒上飛掠而過
呼喊奶奶和櫻桃的聲音多麼顫抖、多麼急迫！
——而親愛的他們，早已變成沉沉的泥土
被冰涼的時光，深深埋葬……
三．森林；北方以北。
北方以北——這是怎樣的稱謂？
然而，我愛它們的齊整，手挽手的欣喜
走了整整四十年，才找到這裏
是省親，還是幻想中的豔遇？
誰沒有迷過路，就不要輕言熱愛
誰沒有把帽子滑到腦後，就不要說高和天
我仰起頭——哦，有什麼向我蜂擁
眩暈與幸福是一對手足兄弟嗎？
在屬於自己的北方，我再次認識了
水的滋味、習慣、出處和光芒
樹嗬，我臣服於你樸素的饋贈和運輸
這啟示和榮光多麼不可思議！
葉片肥得流油，仿佛要滴流下來
土地也是。我們無師自通，便學會了拜謁
學會了尊重、新生，黑紅著臉膛沉默
這樣的土地適於彎腰、勞作，結出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