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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
狀態
我已臣服於命運的安排
它讓我低、慢,讓我稍稍靠後
我都如實去做了。在那些反複升起的
黎明背後,苦難和屈辱實在算不了什麼
我的骨骼冰涼、堅硬,想不起多餘的
憤怒和記恨,挾帶著過耳的風——
而恰恰,是那些:幼小的、明亮的、溫暖的
事物,讓我止不住哭泣,星淚紛紛……
歲末
空氣是銀色的,肅穆而寂然
也許正稱了誰的心
天天路過的引橋,並不十分堅硬
兩旁的新疆楊,默不作聲地獨自返青
“三九”也不太冷,冬天意思意思就過去了
日子的邊緣模糊,數字也不能說明什麼
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我操持著生活
有幾分熟練——幾乎無須思索
最後,我留下……
最後,我留下溪水、鴿群、林蔭和平原
讓它們模擬我的聲息,模擬那個沒有抵達的聖潔之地
最後,我留下暮晚,三兩道閃電,陰天,或平靜的黃昏
讓我看見天空下走動的牛羊,屋頂上緩慢的夕煙
最後,我留下玉米、大豆、高粱,房簷下爆笑的一串辣椒
讓奢華的盛宴忽然停止咀嚼,淚光閃閃
最後,我留下棉布、毛線、木榻、喑啞的銀手飾
讓兒孫們哂笑我這個老古董,長籲短歎地說我“活著的時候”……
最後,我留下樸素的文字、句號,無須翻拍的老舊照片
讓重蹈覆轍的後來者不以為然,指指點點
最後,我留下你:最後的終結者,最後的孤單
讓你抱著我的陋習死死不放;讓你在午夜惡狠狠地咒罵我沒心肝
——這樣,我終於與人間和解!
偏得
看那些小小的孤兒流落民間,我真偏得
還能為兒子牽腸掛肚,起早爬半夜地煎湯熬水
還能被他氣著被他哄著,這真是偏得
看那些老者步履蹣跚,病榻纏綿,我真偏得
還能吃上媽媽做的海帶鹹菜,聽她疼愛的訓斥
還能與爸爸談談時事、人心和工作,這真是偏得
身上沒有疼痛,腹中沒有饑餓
小煩惱,有三兩個摯友劈裏啪啦地訴說
冬有溫暖,夏有清涼,這真是偏得
小困惑小滿足,也能在五米蝸居三尺書櫥得到解決
回想起來,我真是偏得:
相對於那些早早離去的好人,我有點過分了
占用了三十九年的土地、空氣和陽光、布匹、柴火
還占用了三十九年的關愛、體恤、惦念、恩澤……
那份額足夠大了,足夠另一個人更加新鮮、飽滿
回想起來,我真是偏得,真的——
在冷與熱的淬火中,我還沒有過度彎曲、變形
我還一天一天無賴似的活著,這真是偏得!
那邊的親人
——是那一邊,而不是這一邊
我們之間隔著十字路口和無盡的光年
晚風中,火光微明,那是引路的燈籠
臘月二十三了,我要趕在“小年”之前
把多一點的“紙幣”彙兌到那一邊
那邊有我記恨的爺爺、高血壓的奶奶
有未謀麵的姥姥、舅舅,婚約定好了的大姨
還有,老寒腿的姥爺和青春華年的小妹
他們的統稱是:親人!
我一張一張、一疊一疊地掀起火焰——
看嗬,那些不忍心冷下去的火焰
需要我不錯眼珠兒地時時惦念
他們不說話,也不板著臉,在星空中穿行
我不得不一張一張、一疊一疊地維持著火焰
他們身上的黃土太厚了,需要“雪片”
化掉多餘的負擔
由於我的關係,他們在人間又額外地
多活了——不知多少年……
薄暮時刻,在峰頂……
還不算太吃力,雪開始下滑
在午後四時的天光裏,一切還不夠晚
我們成為領主,占有大麵積的土地和空氣
一群掠奪者,在天地之間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這簡單的數學,簡單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誰沒有登上峰頂,就不要發笑
誰不會遺忘,就永遠成不了發光的人
趁天還沒有黑透,祭天,祈雨,畫著十字
把內心的疼潦草地安撫一遍
我們背對著風,站成錯落的幾排
——像一小片密集的落葉鬆
無聲地,隱於山坳
眼看著太陽沉落
……一個巨大的椰子
濺起持久的水花!
我膽小,卻並不懼怕
24小時重複一次
這種提醒太頻繁了,來不及讚美
眼看太陽就要沉落
趕著馬車,穿林而過
黑色的火焰將再一次覆蓋大地……
把整塊的冰敲碎,代替糖
每人一顆,說笑著,從夕暉中,經過
——我們活得專心致誌,習以為常
來不及悲傷
鋸木場的時光
沒有風,卻冷到骨頭裏
我們必須不停地倒騰雙腳
就像樹,不想活得太長
在一個好天兒,去看鋸木場
去看兩棵白樺的最後時光
反正是要倒下去的,何必那麼悲壯
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順著你的性子
找一個舒服的方向……
清晨出發,稍晚一些時候返回
這一天,轉眼就被饑餓遺忘
年輪是小小的漩渦嗎
祈禱幾遍,才能升入天堂?
夜裏,我聽到一個陡峭的聲音
尖利而空曠……不久,就弱下去,弱下去了
——綿密的大雪掩蓋了血跡
就像人類,埋葬了未來和善良
木頭人
好好打磨,沒有毛刺兒
足夠的時間足夠把我們變成木頭人
呆頭呆腦,害怕眩暈,不能轉圈
歡樂、悲戚也不能——
我們都是木頭人,這多麼殘酷!
煆造的過程是溫柔的,沒有疼痛
多一點,少一點;胖一點,瘦一點
慢慢地修理吧,弄光滑那些露出的表麵
不招惹是非,也不抵擋……
風塵和雨水也無能為力。多好啊!
應該真誠地感謝緩慢,我們終於成為:
舊時光翻新了的——木頭人!
路過十五年前的俱樂部
無法容忍地繼續窄下去,矮下去
露天籃球場的台階在下降
而觀眾還是當年的年紀
樓下發布榮譽,樓上安度晚年
這幾乎是節日與平凡的有機結合
是過去和現在的城鄉結合部
二十五歲的夏天,也可能更早或更晚
那裏是樂土,它那麼大——
適合我們樸素的浪漫。柳絲紛披,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