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腳撲朔(1 / 3)

正是夏初時節,晌午時分。涇州城郊外的一座小村子裏,閑蟬歎暑,池蛙鳴熱,聒噪之聲不絕於耳。村頭的水塘子上,浮萍東一片西一片的漂著,許多蜉蝣在其間劃水跳躍。幾支荷花展著肥大葉片,如碧綠的紙傘一般,將陰影投到水裏,替三兩隻頑皮小白魚遮擋陽光。

塘邊平整的黃土道邊上,一株桃樹肥綠正茂。

道上卻一個人也沒有。

正是夏魔猖狂肆虐的時候,烈日炙烤,空氣裏沒有一絲風。天地便似一座巨大火爐一般,炎暑氣息無處不在,稠密如同實質。村民都躲在家裏,一桶一桶的衝洗涼水,或躺在竹片涼席上大搖蒲扇。這般火熱天氣,實在不適合趕腳旅行,往來的過客都避到茶社飯館中去了,叫一壺涼茶,一壺雪泡梅花酒,一碟茴香豆,坐著歇氣,要等天氣稍微清爽了再行動身。

笑迎客飯莊此時聚了十餘名過路旅人,都坐在道邊的小涼棚下,零零碎碎談些天氣陰晴狀況和四方奇異見聞。

內中一個麵皮黝黑的中年漢子似乎剛從南方過來,也不摘下鬥笠,一腳踞在長凳上,不斷搽拭麵上淌下的汗珠。帶著濃重鼻音歎道:“我隻道嶺南夏日熱得厲害,卻沒想到過了黃河,北方的日頭也是這般毒辣。”另一個客人笑道:“這位兄弟,你這是少見多怪了,北方天氣四季分明,春夏秋冬景色氣候都不相同,雖然不如南方那般時時溫暖,但要單論夏天的話,這裏的天氣要比南方許多地方都熱咧。”

那南方客人點頭稱是。一人抱怨道:“今年夏天熱得早,才隻五月末便熱成這樣,往年這時候可還涼爽。”停了少停,又有一人說道:“唉,天氣這般酷熱,看來申時之前是動不了身了。隻怕今晚趕不到鳳翔府去。”掌櫃的正捧著一盤茶豆上來,聽見他這麼說,便問道:“客官是要去鳳翔府?”那客人稱是。

“您便是此時動身,今晚上也到不了鳳翔府了。”掌櫃的笑回道,將一壺茶水放到那南方客人麵前。轉過身來,又說:“您還不知道吧,三天前玉頂山崩塌了,泥石把此處通往鳳翔府的山路堵得死實,官府正在派人清理呢。要去鳳翔府,您得繞道過邠州才成。”

那客人連連頓足,狀甚憂急,道:“阿唷!這便怎生是好?我約了人在鳳翔府等候,繞道過去,豈不是還要多花兩三天工夫?這可失了約啦!”掌櫃的一張胖臉笑得跟彌勒佛般,道:“那也無法可施,這般天災是誰也抵擋不了的。玉頂山好端端立了千萬年,誰料到他竟然會塌了,毀了許多樹木莊稼不說,山上金光寺可是連人帶廟都給埋了淨光。嗐!幾十個和尚都到西方世界當菩薩去了。”

那客人聽說,睜大了眼睛,驚道:“啊?幾十個和尚都死了?鬧得這麼大?”掌櫃點頭。眾人聽了這個悲慘故事,都搖頭歎息,均說世事無常,天災人禍不可預測。正議論間,聽得左邊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由遠及近,‘得得’之聲不斷傳來。眾人都暗自驚訝,如此酷暑天氣,還有誰會這般拚命趕路。一時眾目聚集,望向道路。

一匹棗紅馬快如離弦之箭,裹著一團黃塵滾滾而來。馬上乘客還在數十丈外,便已縱聲喊道:“店家!一壇好酒!十斤牛肉!快快快快!”聲音粗豪,聽來是個中年男子。

棗紅馬甚是神駿,隻片刻間已馳到店前,那乘客一收韁,馬匹便立時收足,動作輕健幹淨之極。眾人喝了一聲采,見那乘客翻身下馬,大踏步走進店來。自占了一張桌子,一迭聲喊道:“有好酒好肉快些上來!老子快要渴出鳥來了!”

這客人神情粗狂,虯須如鐵,雙目精光四射,虎虎生威,看來甚是霸道。他背上負著幾柄劍,顯然是個有武藝之人。

掌櫃的不敢怠慢,向內堂喊道:“一壇碧香稻,切十斤三香牛肉!”後麵店伴應了。過不多時,捧著一壇酒掀簾出來。這店伴身體極瘦,捧著二十多斤的酒壇子似乎頗為吃力。一張蠟黃臉上,憂苦鬱結,愁眉深鎖,雖然年紀不過十八九,但滄桑哀苦滿麵,看來卻象個三十餘歲漢子一般。那掌櫃的見他這等模樣,登時罵道:“跌糞坑的死狗賊!我沒給你飯吃麼?怎的走路跟烏龜爬一樣?有氣沒力的,你當是在家裏夢遊呐?沒看到客人在等著嗎?”小二見當家的責罵,登時慌亂,急急小跑過去,哪知一個不小心,腳步被凳腿絆住了,打了趔趄,一壇酒脫懷出去,‘咣’的一聲,摔在地上了,盡成碎片。酒漿流得滿地都是,一時間滿屋醇香。

掌櫃的心疼得滿臉肥肉抖動,破口大罵起來:“啊!你這短命欠刀的狗殺才!你的狗爪子折了麼?!擰了麼?!斷了麼?!抱壇酒都抱不穩當,你還能做些甚麼?!這壇酒賣七兩銀子,你得給我償來!一年,十年,一百年,一日償還不清,一日不許離開我的店!”

這掌櫃的麵目慈和,笑容甚是親切,對待客人也頗謙恭有禮,哪知他對手下夥計卻竟然這般刻薄狠毒。當真是人不可貌相。當下罵得興起,見小二坐倒在地,一副茫然失措神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上前踢他一腳,恨聲道:“我雇你養你,每日不知化費多少銀錢,你這狗殺才卻從來不給我幹點省心事!要麼便是煮飯煮糊了,要麼便是端菜端錯了,你說你糟蹋了我多少生意?你那死鬼老子薦你過來,沒告訴你該如何做事麼?這壇碧香稻七兩銀子,我也不多要你的,從你每月兩吊另二十四文工錢裏扣,慢慢扣吧,扣完了算數!”

小二卻似木了,也不驚慌,也不流淚,便是這般呆呆坐著,麵上仍是先前愁苦無奈表情。那掌櫃的再狠踹他一腳,怒喝:“還楞著幹什麼!趕緊給客人再拿酒去!日後若還這般丟魂失魄死人樣,我把你骨肉拆了喂狗!”走開兩步,氣尤未平,又轉頭續道:“差些忘了,你還有個殺千刀混帳兄弟小石子,欠著我四兩多銀子的飯錢不還,若是他不來算錢,便一並著落在你身上了!一共是十一兩銀子,你自己算計著。”

便在這時,堂外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我統共欠著你這破店三兩七錢銀子另一百四十六文,什麼時候又變成四兩銀子了?掌櫃的,欠你的飯錢我自會還的,你幹麼老逼著我的兄弟?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盡管找我便是。”

那掌櫃跳將起來,循聲看去,涼棚外邊兩個瘦瘦的少年一前一後走進來。前者神情浮滑跳脫,一臉憊懶之色,果然便是他日夜不忘的欠飯錢不還者小石頭。大喜之下,直衝過去,便要捉他手腕要錢。才奔得幾步,看清了他身後少年的麵貌,登時‘啊’的一聲,傻在當地,一雙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嘴大張著,直塞得下一枚大鵝蛋。

何獨是他,店裏眾人莫不目瞪口呆,驚呼連連。更有‘嗆啷’‘叮當’之聲不斷響起,那卻是有人驚得酒杯掉落在地。一時間,滿堂眾人數十道目光盡聚到他二人身上了,再挪不開半分。有人不住搽拭眼睛,以為自己中暑眼花看差了。

這兩個少年竟然長得如此相似!便跟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般!眾人走南闖北,聽聞過不少異事,卻也不曾聽說過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天下間雙生兄弟盡多,麵容形象酷肖者所在多有,然而,若要挑出如麵前兩人一般,形貌神態、高矮胖瘦,乃至舉手投足衣著打扮都無一不似者,那卻是千難萬難,近乎決無可能了。

眾人看得明白,麵前二人同是身著青布短褂,齊膝靛藍褲子,腰間係一條草編的褲腰帶。衣褲都很破舊了,洗得發白,褲子膝頭和短衣下擺各有一個破洞。雙襟敞著,露出肋骨分明的胸膛。一道尺長的淡紅疤痕從左胸劃到腹下,看來觸目驚心。傷痕肉色尚新,想是新近添上的,也不知是跟誰鬥毆時被下的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