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這個集子裏的是我近幾年創作的《饑餓綜合症》係列小說。

錄下創作時的一些隨想為序。

這本書裏多是一些用現實手法寫出的荒唐故事。

外國人無論怎樣怪誕都是沒有問題的,都是可信的。因為他們人本身就怪,生活懌,社會怪。藝術理應也怪,不怪才怪,呢。怪得和諧而統一。

我們就不一樣了,人是規規矩矩的人,生活是規規矩矩的生活,不能為了唬人故意作怪狀。我選擇了一般讀者習慣接受的形式,把怪事寫得不怪,像真的一樣。

我與生活很容易處在一種“無隔閡”狀悉,此乃天性使:然。因此筆觸很容易進入到真實生活的框架之中,使讀者忽略

了小說本旨的荒誕性。以前已經造成許多誤會,讓我吃盡了苦頭。但“本性難移”。生活中的醜和美我都愛,有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味道。倘若我也能搞點“解放”,便不會讓自己的小說這麼逼近現實。

中國人見了麵喜歡問一句:“吃飯了嗎?”

可見吃飯是頭等大事。從前被餓怕了,才養成見麵先問吃的習慣。

現在溫飽已不成問題。但不等於說現代文明人類就沒有饑餓現象。

對某一個人來說做到人窮誌不短也許並不是很困難的,要求一個民族、十億人口都倣到這一點就難乎其難了。於是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饑餓的人流……

精神饑餓、人性饑餓、感情饑餓、皮膚饑餓、消費饑餓土餓、洋餓、不饑不飽或半饑半飽的餓、什麼都不想吃的餓,……饑餓有多少種?實在難說。種種私欲、色欲、貪婪、仇恨、妒忌、誤解、恐懼,構成現代人的饑餓綜合症。

我解釋不了這種饑餓綜合症現象,也提不出治餓的辦法,隻能表達一點自己的感受。

以精神道德反映社會問題,用現實手法寫出現實的荒謬。沒有荒謬就不稱其為現實了,水晶般純潔透明的現實是不存在的。

不論作者還是讀者,用憤怒和偏見代替思考總是無益的。

我在想:現實主義的生命力取決它的鋒芒指向哪裏。

人性怎樣改造?靈魂怎樣冼滌?

我感到時而惶惑,時而清醒。責任大於自由,沒有時間在稿紙上逍遙。但沒有責任的自由又不足取。

我虛無得真想一把火燒掉自己的全部作品。卻燒不掉現實。放火也就算不得是什壯舉了。

現實像一根鞭子抽打著文學。

隻有豐富的、深刻的、真實的作品才經得住這樣的考驗#搞小說要有藏手。在這根鞭子下我的技巧不知該往哪裏躲

世界並不完美。

小說的形式也不可能有絕對完美的時候。任何一種相對的完美立刻就變成自己的和別人的套子。

每一部小說都得重新幹起,真要命1也許沉默是最聰明的,但我還是表達了。並不後悔,至少靈魂還算明朗。

我向往精神的浩徽,想象的活躍,創造力的強盛,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裏的氣勢和規模。

像黃果樹和尼亞加拉大瀑布。而不是杜勃羅留波夫所挖苦的那種賞心悅目但卻受機關操縱的人工噴泉。

近距離的觀察也許限製了我的視野。我被生活抱住了,難

以拔出腿對它進行長距離的觀察。不管這是我的不幸還是我的福氣,我都隻能順乎自然。

我取“收審站”這樣一個環境是覺得它更能體現現代生活的壓力,容易反映人和環境的尖銳對立。

人在絕境中完全去掉了偽裝,變得赤裸裸了,袒露出自己的痛苦和弱點。“收審站”裏考驗著人性。文明的規則不大適用了,每個人都徹底表現出本來麵目,人性中醜惡的那一麵變得更可怕了。

牢房像織機一樣把許多本不相識的人的命運之線交織在一起,每一條線又有自己的秘密和麻煩。生活充滿了變化,什麼都會發生,同樣也都會消失。人一進了“收審站”一下子對虛無莫測的命運就看得清楚了。我希望一段《收審記》能包含人生的複雜性、神秘性和豐富性。

任何怪誕都是人類精神的產物。什麼耗子呀,野貓呀,螞蟻呀,種種“精靈”都是從人的自身世界中幻化出來的,是人的世界在絕望孤婢中的變形。

現代人各種饑餓症狀全是人的心性的表現。僅僅成為犯人還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文明人倒退成野蠻人,相互吞吃同類的靈魂,吃掉自己的人性。一個人的內心生活的避難所一一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一一被徹底摧毀了。即便是一群野獸被困在幹燥的沙漠之中也會發瘋的。:

我不想複製真實的世界。

《收審記》充其量不過是個體現了某種感情與感覺、意念

與想象、人格與自我的藝術世界。

我想寫一個具有譬喻性的故事。有意把一些細節構築的像征性圖象,凡象征性圖像才更有多義性。因此隻能叫“綜合症”一一它不單是一種饑餓現象。

從“綜合症”中,我感到更重要的是應該反省人類自身的“內宇宙”。

人物不斷相互折磨,也折磨自己!控訴環境,也控訴自已。真正的牢房是人體自身,對人類威脅最大的是人類自己

小說寫完了,我自己的意識深層仍舊是朦朦朧朧的,為自已的想法感到震驚,自己對自己產生了一種神秘感。這種奇特的感覺不是常有的,我說不清楚,也不想說清楚。甚或是越蓰越糊塗。作家不可避免地要成為自己幻想的犧牲品。

我心裏有個碉堡,躲進去感到安全,它同時又禁錮我。我想構築自己的碉堡,又想摧毀它

碉堡是有形的,矗立在十裏之外的炮樓,在我稚嫩的記憶屛幕上投下不滅的陰森恐怖的黑影。當我住進大城市以後,在我樓房的對麵、一條無名無號的公路邊(人稱“0號路”?,又看到兩個極不協調的有些歪斜但又甚為堅固的碉堡,裏麵住著自由自在的能引起別人好奇心的一戶人家。沒人管他們,他們也不管別人,免繳房、電、水費,旁若無入地生活著,我不知該同情他們還是羨慕他們?印象是那樣深刻,也許寫寫他舴才是我唯一能夠做的。

碉堡又是無形的,每一個敏感的心靈都需要自已的碉堡。因為敏感的東西往往脆弱。碉堡是現在的我,我對自己構築的屬於自己的這個文學碉堡老是不滿意,《饑餓綜合症》係列就是想衝出這個碉堡一說不定這意味著又進入一個新的碉堡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