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詠歎
黑米向我打聽墮胎的醫院不是在電話裏。他親自跑來。其實他的“大哥大”就捏在他手上,我以為壞了。我說:“你不能打電話麼?”
黑米說:“哪有打胎的醫院?”
我說,這個世上除了瘋人院,所有的醫院都打胎”
黑米說:“耐安懷孕了。”
是麼?我說。我望著黑米。.他的臉冒著細汗,是從樓梯L樓或騎著摩托車奔跑的緣故。我說:“耐安怎麼無緣尤故就懷孕了?”
黑米說:“她想要個孩子。”
說明她很愛你。我說。“我讓她把胎打掉,她不打。”黑米說。“所以你就來找我。”
“是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幫我的忙。”
我說:“我一直想幫你忙,就是沒機會。”
黑米說:“童貫,我知道你們倆好過,她一定會聽你的。”
我說:“我試試看。”
“不是試試看!”黑米說,“你一定要動員她把胎兒打掉,要多少錢我都給。”
“耐安也有錢,”我說,“沒錢的隻是我。”
黑米說:“我給你錢,說吧,要多少?”
我說:“如果你真的想用錢雇我的話,我要一百萬。”
黑米給我一本存折。那上麵果然寫著一百萬!
這是我第一次受到有錢人慷慨地待我。我感激地望著黑米。我說,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黑米,你的錢我心領了。等到我需要用錢救命或者餓得兩眼昏花的時候,我再朝你要錢。
黑米把存折收回去。我說:“我知道你很有錢,黑米。但我沒想到你有一百萬。”
黑米說:“這隻是其中一本。我每年能賺一百萬。”
我細想黑米成為一名紅透半個中國的歌星已有三年。也就是說,他現在是三百萬的富翁。
手以兌:“三百萬,黑米。即使有一千名中外婦女懷上你的孩子,你都能使他們生下來,並且養活他們。或就是,統統把胎打掉。”
黑米笑。“你怎麼認為錢也是萬能的?”他說。
我說:“錢是人人鍾愛的一種紙張。鑰匙打不開的門,錢都能打開。”
黑米說:“沒想到你比我更理解錢。”
黑米說:“因為我沒錢,黑米。沒錢的人往往對錢最理解,就像發現真理的人常常不是掌握真理的人一樣。”
黑米說:“你是發現真理的人。”
我說不是,我隻是熱愛真理。
黑米說:“耐安交給你了。”
我說是。
黑米壓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走了,他說。
我說走吧。
黑米走了。
黑米走的時候,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這是上午的陽光。一天裏明亮的時光開始了。我坐在窗明幾淨的工作室裏,默默地抽著早晨的第一支煙。在報紙沒送到的那段時間裏,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明白在我不做出深刻檢查之前,我不會有任何工作。
我的工作是寫檢查。
經理說,周恩來的“來”字怎麼看都像“米”字。
那是我的錯誤。
電影《周恩來》的廣告海報,是我寫的。
“來”字寫成了“米”字,經理說。“這是嚴重的宣傳事故,童貫,你要做檢查。”
我說:“我不做檢查。我寫的是‘來’字,不是‘米’字。”
“你寫的是米字。”
我說不是。
很多人說是。”
很多人說是就一定是麼?”
問題就在這裏,經理說。“為什麼很多人說是,就你說不是?”
我說:“‘來’字是我寫的,我不懂麼?我寫的是草體字,看有些像‘米’,但不是。”
“你寫的就是米字,錯了還不承認?”經理說,“如果是在‘文革’,你早被當反革命抓起來了!”
我說,我寧可當反革命,也不願承認自己寫了一個錯字,經理。
經理說,從今天開始,停止你的工作。你非得做檢查不可!
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趕班了?”
不。經理說,“你得坐在工作室裏,反省檢查。除非你不要工資。”
為了那份可憐的工資,我還得坐在工作室裏。
我現在抽著煙。煙頭已接近我的手指,我甚至已感覺到比陽光還溫暖的灼熱正炙烤我的膚肌。我沒等煙火燒傷我的皮肉就把煙丟掉了。
後來我又抽了一支煙。抽這支煙的時候,報紙送來了。送報紙的是一個比我奶奶還年輕的阿姨。她知道我所犯的錯誤,電影院的人誰都知道我正在受審查。少阿姨今天給我送來了兩份報紙,都是別人不讀或者讀剩了的。那些《電影明星報》、《生活導報》之類的報紙從來輪不到我讀,或者輪不到我先讀。但是有一份報紙人們是萬萬不敢和我搶或者我總能當天讀到的,那就是《x x日報》。
他們知道我需要看這份報紙。
少阿姨把報紙交給我,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她每天都這麼認真地看我一眼,那銳利的神情分明在告訴我:幸虧我不是她的兒子!
如果我是她兒子她一定仁慈地問我,兒子呀,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就向周總理認個錯吧?他在天之靈一定會原諒你的,因為你不是故意把他名字寫錯的。
但是她沒問。
我說:“阿姨,讀了你每天送的報紙。我現在是一天比一人進步。我發現《x x日報》一個錯字也沒有,令我武感動。”
少阿姨不搭理我,她好比是給犯人送飯。她隻管送飯。
事實上幾她給我送的也是飯,隻不過這飯與眾不同。她送的是精神食糧。
我把這食糧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讀了個精光,我的腦裏塞滿了文字,這些文字像米一樣,一天比一天多,充塞著我糧倉般的頭顱。
我的腦袋裏全是米了
經理說,“米”給電影院造成了很壞的政治影響,你要為“米”向組織,向群眾認錯。
“米”是我寫的?如果我不承認我寫的是“米”,像經理所說,“如果你想離開電影院,我想我是不會反對的。”
我沒有承認我寫的是“米”。
我也沒有離開電影院。
如果耐安或者黑米知道我這麼固執,他們會怎麼看我?
黑米不知道。
耐安大概一也不知道。
黑米會麵的時候,他連問都不問,他肯定不知道。
耐安或許知道,隻有她還在關心我。她和黑米上床被我知道後的一天,她說,童貫,我永遠祝福你,希望你活得好。
現在耐安立在我的麵前。我到時裝公司找她,光亮華麗的排練廳裏,一群燦爛的模特正在走路。後來有一個嫋娜的人兒直直朝我走過來,我認出是耐安”
耐安沒有做出驚訝和興奮的神態,使我感到很正常;、她沒有擺出盼望我來終於把我盼來的架子,使我欣慰。
“你來了。”她說。
“我來了。”我說。
我們相對默立了許久,雙方都找不出第二句話。後來還是我說,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
耐安說:“樓下有間水吧。”
於是我們就到水吧去。
閑適、幽雅的水吧裝容著我們。一種夜晚的感覺湧上來。耐安喚來兩杯咖啡,數碟瓜、糖果r,我說夠了。耐安停點喚。
“黑米說你懷孕了。”我說。
“你是米當說客的?”
“是的。”我說。“他讓我勸你把胎打掉。”
“我不打胎。我要這個孩子。”
多靛兌:“你不打胎等“損害了黑米的利益。黑米是不容損害的,他現在在走紅。”
“我愛黑米。”耐安說。“我想要這個孩子,這是他的精血。”
“你指望黑米同你結婚麼?現在?”
“不。”耐安搖頭:“即使他不和我結婚,我也要把孩子生下來,養育他。”
“你保證是個男孩?”
“保證,像黑米一樣。”
“《婚姻法》規定,未婚是不能生育的。”
“我隻要這個孩子,就一個。”
我說:“孕育孩子你就不能當模特兒。你是個很好的模特。趁著現在肚子還沒大,把胎打掉吧?”
耐安說:“不。”
我望著耐安。我望著她如月似的臉龐,一地月光漫h來。那是我心中的一地月光。月光之上,站著我和黑米,還有耐安。
耐安踏著月光走向黑米。
耐安在一次慶祝黑米連續兩次捧回通俗歌手電視大獎賽第一名的晚宴L,說:“黑米是你同學,怎麼現在才說?”
我說:“因為晚宴的請柬有兩張,我總不能讓握另,一張請柬的人無緣無故感覺納悶去吃飯。”
耐安說:“黑米是你同學這之前你為什麼一直瞞著?”
我說:“我不想借別人的光輝炫耀自己,我也是人。”
“你是嫉妒。”
“可以這麼說。”我說。“我還恐懼,黑米太有錢,他還有魅力。征服一個女人光憑他一頭漂亮的卷發就夠了,何況他還有錢。總之,他渾身上下,內外都是魅力。”
“他名字也很有意思。”耐安說。“他生來就叫黑米麼?”
我說不,他生來不叫黑米。“黑米是他渾名,當他沒有錢或者菜票便隻管朝同學要的時候,我們才叫他‘黑來’。‘黑米’是他決意要當歌星時才使用的。”
“他原來家裏很窮?”
“是的,比我還窮。”
“在那些施舍救濟他的同學中,有你麼?”
我說:“沒有。”
“那他幹嘛還要請你吃飯?”
我說:“不知道。”
耐安後來在跟了黑米之後,才知道黑米請我吃飯的真相:
黑米在學生時期經常救濟他的同學!不僅有我,而且僅僅有我一個人!
耐安說:“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你沒有幫助過黑米?”
我說,我是沒有幫助過,至少是,我沒有樂意幫助過黑米。我沒有樂意給過他錢、飯菜票,一次也沒有。每一次都是他張口朝我要的,有時候幹脆就自己拿。你不知道我一樣很窮,黑米拿了我的飯菜票,每一餐我就隻能吃二兩和一毛錢青萊。
耐安說:“實際上你就是幫助了黑米,你還說不。”
多改兌:“我不想充當黑米的恩人。再說,我現在不也經常吃他的?每次都是山珍海味。過去我很瘦。”
“黑米現在是報答你。”
耐安望著我,漂亮的眼睛裏充滿感激。
那時候,她已經愛上了黑米,或者說被黑米愛了。
黑米在那次晚宴後對我說:“你女朋友真美。”
淚以兌:“她不是我女朋友。她不過是陪同我來吃飯的,因為你給了兩張請柬。”
黑米說:“一旱知道這樣,那晚仁我就應該請她跳舞。”
我說:“你請吧。隻要你喜歡,你請她上床都行。”
黑米說:“你不要把我想得很卑鄙。我不是那種隨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
“我知道,”我說,“現在想和你上床的女孩多得像牛毛,排著隊,爭先恐後。你並不是一個個都能滿足她們。你還是有選擇的。”
黑米說:“我是真喜歡她。她叫什麼?”
“耐安。時裝公司模特””
黑米後來真的和耐安上了床。那是在耐安的臥室裏。
那天我去找耐安,我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洗完澡我就去了。我通常是在睡前洗澡,那晚上我睡不著。那晚有月光,還有蟬鳴。但是一絲風也沒有。我感到悶熱,我忍受不了洗澡後仍在滓滓冒出的汗滴。我像一口出水的活泉。於是我就出去。我朝有樹的地方走,那時候我並不想找耐安。這個城市沒有樹,沒有樹林,隻有一本本書和畫冊。寫滿樹的名字和畫滿樹林。我走到一個被人們認為是樹林的地方―一片突擊培育的灌木從。這裏塞滿了人。我想找一個不妨礙我的地方。後來我終於找到這樣的地方。灌木叢八十來深處,我像一棵矮樹和二莞不修剪的冬青站在一起。我立在它們之前,抑或之後。總之我站在它們的一麵。這一麵沒有人,隻有孤立的我。
但是,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一陣鮮明的聲音,從冬青的另一麵,騷擾我。
這是一對男女做愛的聲音。
聲音穿過零亂的枝葉,像節奏強烈的音樂刺激我,挑逗我廠.我沒想到有人在這地方做愛。
我投看見冬青那麵正做愛中的男女,但是我想象得出兩個交擁在一起的身體在月光之下灌木之翼吟唱歌舞的情景。
他們做愛的姿勢一定很美。
後來,我發現在灌木叢中做愛的男女不止一對,而是兩對、三對……! 一對、二十對!灌木叢裏貫徹著愛的交響。
整個世界的男女都在爭分奪秒尋歡作樂,隻有我一個人在虛度年華。
這個時候,我非常地想見耐安!
我跑出灌木叢,我像一匹快馬奔向耐安的住所。我從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如此強烈地需要和耐安在一起,並得到她。
我敲耐安的房門。那門很久才打開。耐安露出頭臉的時候,我忽然不想進去了。
我感覺黑米在裏麵!
耐安說,進來吧。
我進去。
黑米沒有在耐安的臥室裏躲著我,聽出我來了,便一出來會我。
我們三人坐在客廳裏。
耐安說:“童貫,這麼晚了,你來...”
我說:“我來是想對你說,我愛你!但我發覺已經晚了。”
“童貫…”耐安咬住唇,卻控製不住眼睛所要表達的內容。
我說真的,我愛你。
“童貫。”
“我走了,再見。”
耐安站起來。
黑米也站起來。
黑米一個人送我出屋。
我們肩並肩走著。黑米說:“我不知道你愛著耐安,對不起。”
我說:“你比我更合適。知道有一個比我強的人占著耐安,我比你還幸福。”
“你為什麼要說占?”
我說:“耐安現在不是屬於你了麼?”
黑米說:“我一定好好待她。”
“那我就放心了。”
黑米手攬過來,箍住我的肩。“你還是我的朋友。”他說。
我說:“我經常在想,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是麼?”
我說是。
黑米抱我很緊。
現在黑米有了結果。果子孕育在叫耐安的樹黑米不想要這隻果子,但是耐安想要。
耐安說她不打胎。
我說:“你不打胎我沒法向黑米交代,我是他派來的。”
“你是他什麼人?”
我說:“我隻是替他解決困難的人。黑米現在有了困難。”
耐安說:“我們的事不用你管。告訴黑米,我不連累他。我不告訴任何人,這是他的孩子。”
我說:“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你能瞞得住麼?”
耐安搖頭:“不,不會。”
我說會。
“不會。”
“會。”
“你不要再說了!”耐安說。“你為什麼不說說你自己?”耐安盯著我。
我說:“我自己有什麼好說的。我很好。”
“不,你不好。”耐安說。
我說好。
不,耐安說,聽說你出事了。
“我沒出事。”
“你出事了。”耐安說。“‘周恩來’,你寫成了‘周恩米’。”
“你聽誰說?”
很多人。”
“我沒寫錯。”我說。“我寫的是‘周恩來’,不是‘周恩米’。”
“但是他們為什麼說你寫錯了?”
“不知道。”
耐安望著我。我說:“你相信我能把我們最敬愛的周總理的名字寫錯麼?”
耐安說:“我不相信。”
我說:“到目前為止,你是惟一不相信我把周恩來的名字寫錯的人,謝謝你。”
“他們會把你怎麼樣?”
我說:“他們會把我怎麼樣?如果倒數仁去二十年,他們會把我打成反革命。現在他們隻能審查我,停我的工作。”
耐安說:“你還有工資麼?”
我說有。
“你不能騙我!?”
“我不騙你。”我說。“每月我還領九十元工資,但是獎金一分也沒有了。”
耐安把咖啡的杯子端到唇邊,沒有抿,又放下來。她想說點什麼,後來一直沒說。
後來她把咖啡的賬結了。
申森茫然無措地告訴我,關於舉辦我的墨展一事,現在遇到些麻煩。這麻煩直接來自書法家協會。書法家協會的主席通知申森,他不同意以書法家協會的名義舉辦我的墨展。他說,童貫的書法有爭議,這種情況下以書法家協會的名義舉辦墨展是欠妥的。申森說,他還說,童貫現在還犯了錯誤,這個時候舉辦墨展更是應該慎重。
我說:“他也認為我把字寫錯了?”
申森說:“不。也許。”
“不,還是也許?”
“不。也許。”
我說很好。
申森望著我:“童貫,你看……”
“你是不是想說,墨展不搞了?”我說。
申森說不,“我是想說,失去書法家協會的支持,墨展的規格就會降低許多。因此。”
我說:“我不需要書法家協會抬舉我,我誰也不要我以我自己的名義辦墨展。”
申森說:“這樣一來,墨展的意義就小了。”
“那你說怎麼辦?”我說。
申森注視我的眼睛冷淡如霜。“不知道。”他說。
我說:“你可以走了。”
申森說為什麼?
“為什麼?”我說。“因為你沒用了:你一個書法家協會的秘書長現在你可以走’了。”
申森說:“我是想幫你的。”
我說謝謝,“你已經幫了。你幫我認識了書法家協會裏一群老的和小的混蛋!以後,你不要再找我妹妹。”
“這不公平!”申森叫起來。“我愛你妹妹,你不能阻止我找她!”
我說,我妹妹不愛你。從今天起,我宣布你們一刀兩斷!
“你沒有權利!”
我說,我有。
申森悲傷地望著我。“想不到你還是一個卑劣的人,童貫。”他說。
我說謝謝你客觀地評價我。,我是一個卑劣的人,我還是個狂妄的人。這個世上隻有像你這樣既不卑劣又不狂妄的人,才算是好人,正常人。”
申森說:“你怎麼椰愉挖苦我,都不能使我對童丹變心,我愛她。”
童丹是我妹妹。
我望著申森,我還從沒有像現在嚴肅認真地看過申森。我從頭看到腳,我發現申森居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正人君子,凜凜一表。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尋,連一根雜毛也找不到。當初, 申森喜歡上我妹妹的時候,我還以為癲蛤蟆想吃天鵝肉。現在,我覺得我妹妹並不是一隻天鵝。申森每次讚揚我的書法獨樹一幟別具風格的時候,我妹妹總是十分激動。她以為世界上推祟我書法的人,不僅有她,還有申森_所以當申森說爭取以書法家協會的名義舉辦我的墨展的時候,我妹妹差點親了他。
申森沒有爭取到書法家協會的支持。但是他卻想爭取我妹妹。
書赦兌你聽著,申森。“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如果你愛我妹妹,你不能再在她麵前談論我的書法,我不允許你以談論我書法的借n親近我妹妹。你憑你自己的本事得到她,我祝福你。我和你之間,誰比誰更.卑劣?我妹妹不久將會作出判斷。”
申森說:“我不怕你!”
我說,我不需要你怕我。“我也不需要你尊重我,或者承認我。我們同是書法家,對不?但你這個書法家是被人承認的,而我沒有。你的書法被人們認為是正統的標準的書法,而我的連字都不是。”
申森說,我沒有認為你的書法不行,童貫。“什麼時候我都認為你的書法是一流的,真正有創造性和有價值的。我隻是說你為人卑劣!”
申森走了。
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杯盤如花團錦簇的酒店裏。我的桌上堆著菜,還有四瓶啤酒。我們根本沒有吃喝就吵起來, 申森空腹離開了我。我望著滿滿一桌酒菜不知所措。後來我把酒喝了,把菜倒進服務員提供的塑料袋裏。菜裝了滿滿四個塑料袋。我把四個塑料袋一分為二,用兩隻於提著。後來我把右手的兩袋送給在酒店門n像棄貓一樣伶仃孤苦的老乞丐。老乞丐涕淚橫流望著我,感動得我真想把左手的兩袋也給了他。但是我沒給。我離別老乞丐,用空著的一隻手報答他遙送我的目光。
後來我就是用這隻手打了我妹妹一記耳光。
華燈初放。我的腳走過城市一組比一組燦爛的樓群。千萬隻腳縮在樓裏,千萬隻腳走在樓外。我經過電影院門曰,我看見至少有一千隻腳從映廳裏麵走出來,又有一千隻腳正準備從映廳外麵走進去。他們是看電影的人腳。電影的片名正是被人們認為是我寫錯了的《周恩來》!這部電影已經放了兩個星期,並沒有因為我寫了“錯”字而影響票房價值。相反人民越來越多地擁進電影院。人民的淚水在影院裏流成了河,我甚至還聽見悲坳的啼哭聲響亮在外出的人群裏。
於是我千澀的眼睛,也不禁流出酸楚的淚水。我聽見我緊迫的心跳,如十六年前中國失去一位慈厚的偉人那個淒風苦雨的夜晚急驟的雨點。那晚我十歲的心靈撲棱在雨點裏。我敲打雨點,雨點也敲打著我。我幼稚的小手指向夜空,天空現出二個蒼茫的大字―周恩來!那個夜晚,我學會了寫這個名字。我敬愛這名寧,十六年來我反複吟誦這名字,我決不會寫錯它。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我妹妹。
還有申森。
申森和童丹仿佛一棵橡樹一棵柳樹植在一起。柳樹偎著橡樹。柳樹是我妹妹。我走過去,我很遠就叫:“童丹”童丹和橡樹分開,向我跑來。“哥哥”她說。我看著我妹妹歡喜的臉龐,說:“跟我回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