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咣——咣——咣——”
真格響得很!還有啥聲喘比這響咧?嘔天哇地的。
像極了一聲沉重的喘息,從大山逼仄的肺葉裏旋出來,懸乎乎地貓在空氣中,不僅人、牲畜能聽到,麥子也能聽到的,不僅能聽到,分明能觸摸到,硬邦邦的感覺,棱是棱,角是角的。
當然是皇糧鍾。鍾聲從東邊山梁梁那達的秦家壩子傳來,夠響!渾厚的鍾聲在溝壑裏、梁峁上被肆無忌憚的小黃風連啃帶咬,就顯得斷斷續續,傳到秦穗兒家在野鵲灣的一畝半小麥地頭的時候,像被雲彩分割後的日頭光線一樣,瑣碎地在麥田上鋪展開來,像長了鉤刺,幽幽地、悠悠地在耳刮子裏抓撓。
緊張的空氣禁不起喧囂,有瘦小的麻雀睜著驚恐的眼睛,雜亂無章地在麥田上空掠過。端陽都過了,野鵲灣裏才零零碎碎聽到小麥拔節的聲音,麥芒分明是自卑的侏儒,一瞧一摞地感受著大山裏的陽光和新鮮的風。小麥品種幸虧是耐早的鹹農4號,好歹能頂著日頭掛芒。秦家壩子的黃土欺種子哩,好啥不好啥,胃口嬌氣得很,如果把川道裏時新的利川8號、天農305號捋進去,開年梁梁峁峁非得剃光頭不可。麻雀不能不瘦,吃啥沒啥,它們都在空中急躁地歎息著,期待六月的風剝開麥穗兒上的麥衣,一嘴啄下去,哪怕是癟粒兒,也好啊!能飽就成。運氣好些,碰著飽粒兒,叼了走,家家戶戶矮屋下的巢穴裏,兒女們的黃嘴芽兒都要餓軟了,那尚未被茸毛完全覆蓋的肚皮兒,還浮泛著青蛋兒才有的顏色,肚皮兒因為細因為軟,就有點兒絲絲的涼,讓人也惜,讓人也疼,讓人也歎。
鍾聲傳來之前,唐歲求本來在麥田裏停下來了,他背著手搖式噴霧器,感受著秦穗兒溫暖而柔情的目光。秦穗兒正要把一條從泉窩子裏重新洗過的羊肚子毛巾給他遞過來的。唐歲求立在麥子的波浪中,像一棵枝葉歡實的洋槐樹。秦穗兒捧著毛巾,輕盈地跳過地埂,像一朵飄在空氣中的雲彩。秀美的臉樂著,樂成了山丹丹花兒的樣子。唐歲求期待著這甜蜜的接近。雲彩近了,更近了,像有巨大的氣場,嚴嚴實實地把唐歲求包裹了。唐歲求要騰出手來樓她。秦穗兒說:“看你急裏實挖的樣子,不要把農藥灑了。”唐歲求就挺過臉,眼睛閉了,享受著秦穗兒給他擦汗的所有過程:一下,一下,一下。像擦啥?擦一個正月十五要掛到門口的燈籠。
準確地說,鍾聲是在唐歲求準備要親秦穗兒一口的時候,突然被風塞進了耳刮子。唐歲求早就用袖口擦淨了嘴,他曉得秦穗兒喜歡幹淨,平時親嘴的時候,秦穗兒的唇和舌頭幾乎沒有一點兒異味兒,清爽得好像剛剛剝掉皮的嫩玉米。
兩人都停了下來,鍾聲像是漫山遍野的尖針草,把飽滿起來的激情紮了許多小眼兒,好事情最怕的就是在這個時辰漏氣,還是漏了。唐歲求回頭眺望著東邊的山梁梁,說:“皇糧鍾祭拜儀式開始了。”眺望山梁梁其實是為了勾望秦家壩子,秦家壩子被山梁梁隔在了另一個世界,他勾望不著。唐歲求的目光和唐歲求一樣是直性子,不會打鉤,否則拋過山梁梁,就能俯瞰到秦家壩子莊口的那棵古槐樹,還有古槐樹上懸掛的那口皇糧鍾。
秦穗兒也回頭眺望山梁梁,說:“祭拜開始了。”
唐歲求是在幫秦家―也是自家的麥田打農藥。往年打的是石硫合劑,今年換上了更加威猛的粉鏽寧。秦家加上他共四口人十幾畝地,算野鵲灣這塊地爭氣,每年的皇糧都押在這達了。今年小麥的條鏽病來得早來得快,還沒抽穗兒呢,條鏽病就不請自到。新露臉的葉子剛剛舒展沒幾天,就開始出現猩紅的小點兒,先是在葉梢,兩三天工夫就能覆蓋整個葉麵,直至葉子整個枯萎發幹變白。一株小麥,頂部新葉綻綠,中部老葉泛紅,底部幹葉蒼白,老遠望去,梁梁峁峁上像是潑了一層縹緲、蕪雜、黯然的油漆。這場景會把莊稼人的眼睛看出血,心揪得像是鐵絲擰緊的氣球,再緊,就擰破了。麥子成這副嘴臉,不把條鏽病這個瘟神驅趕走,夏收就不要有啥指望,皇糧也就泡了冷湯。
皇糧不能及時送到糧站,那就等於捅了鄉上的馬蜂窩,全莊一年都休想安穩。
唐歲求把嘴收回去了,但是秦穗兒那紅潤鮮亮的小嘴兒卻嘬成了花骨朵兒,大膽地、穩穩地遞過來了。
這是秦穗兒的聰明,她不忍心看著唐歲求的情緒被鍾聲刺穿,又被小黃風泡軟吹散。唐歲求的正臉朝著山梁梁,秦穗兒的嘴是朝他的腮幫子去的。
“叭―”
這不是親嘴的聲音,親嘴的聲音沒有這麼急促、憤怒和尖銳。這是鞭子狠狠抽打在地上的聲音。鞭哨聲是從一片背窪地裏傳來的,那達,安放著一雙焦灼而憤懣的眼睛。眼睛是宋滿倉的。宋滿倉一直躲在背窪裏放羊,他不願意看到唐歲求和秦穗兒親昵的樣子,那樣子他實在受不了。那滋味嘛,咋說呢?像仰躺著睡覺時胸口上臥了一隻又懶又肥的公貓,撓不說,還憋。
這一鞭子,著實把秦穗兒嚇了一大跳,遞過去的花骨朵兒被驚散了花瓣兒。一扭頭,見宋滿倉趕著一群羊,哼著秦腔,從背窪裏繞到坡上來。
宋滿倉老遠就打招呼:“歲求,穗兒,沒有去祭拜皇糧鍾啊!”
宋滿倉的口風裏總是帶著鼻涕的味道,他鼻音很重。臉上的表情太憨,憨過了,就顯得傻氣。
唐歲求搭腔:“你不也沒去嘛!”
宋滿倉說:“我倒是想去哩,但是我的羊不答應,這幫狗日的要吃草哩。”
唐歲求說:“這就對咧,你這不是老虎吃蠅末子―瞎撣牙茬兒骨哩嘛,問這沒油沒鹽的話有啥意思嘛。”
宋滿倉說:“好好好,我問的沒意思,就你們有意思,就你們有意思。”
秦穗兒說:“我給村副姚耱子提前言傳了,和歲求哥出山轉親戚,滿倉你把臭嘴夾緊些,回去後別賣咱。”
宋滿倉笑了:“好好好,聽你的。你騙得了姚耱子,能騙得了皇糧鍾嗎?怪不得你家麥子的條鏽病這麼厲害,報應哩。”
唐歲求就手抓了一把軟土扔了去,以示抗議。宋滿倉嬉笑著不做聲,一屁股坐在向陽坡上抽早煙,像一個悠閑的看客。 日頭罩在他身上,也罩在他的兩溜兒鼻涕上。宋滿倉的鼻涕好像永遠也擦不幹淨,或者說他的智商裏始終忽略了鼻涕有礙旁人的觀瞻。他大模大樣地瞭著麥田裏的唐歲求和秦穗兒,順手撿了一根指頭粗長的朽樹根,捧在鼻翼,就著鼻涕,纏、卷、轉,像戒了煙的煙鬼貪婪地聞著一支香煙。朽樹根上繞了幾圈的鼻涕,發黑的朽樹根被他粉飾得晶瑩剔透。
唐歲求和秦穗兒打了半天農藥,也不好再黏糊身子。
唐歲求有些憤懣,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堅硬的山核桃,塞進牙齒之間“嘎巴”一聲,核桃碎了,他把咬碎了的核桃遞給秦穗兒,說:“剝一下,喂我,氣死這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