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都市跟前的草兒(1 / 3)

小都市跟前的草兒

城邊上也有一個渡口。從這裏過渡到河東的九峰山,比繞路要少走五華裏。這兩年,渡口分外地熱鬧起來,城裏人要上九峰山逛寶塔,九峰山的人要到城裏趕街,辦各種事肯,船兒一天忙得兩頭黑。

劃船的華娃天色麻麻亮就到河裏來了。天當真還是黑的,河麵上飄浮著的那層時濃時淡的白氣,不是靠眼睛看見,而是靠鼻子聞到的―夾雜著千百條小溪草葉泥土的香,捎帶了千百座山峰霧靄雲雨的涼,還有那隻有清江才有的幽深卻又不失明朗的氣。白、。

渡口下去幾百米,有一處小小的灘,河水的絮絮細語從那裏傳了過來,使得黎明前的寂靜越發的靜。華娃坐在船頭上,將篙杆抱在懷裏,又打了一陣磕睡。

正睡著,船兒輕輕地顛了一顛。華娃抬起頭,船裏已經上來一個妹子,柳枝兒般的身個,怪不得腳步那樣輕。她側著身子將背簍歇下來,挨著船幫坐下,靜靜地對著河裏。

華娃是正經後生。級然上船的妹子沒有發話,連臉也不肯轉過來―山裏人沒有這麼裝大擺架子的,華娃沒有為難她,連俏皮話也沒說一句。按渡口的規矩,上滿人要劃,上一個也要劃,他抽起篙汗,朝河裏撐去。

過了河,那妹子將背簍挪上肩頭的那一刻,正巧把臉對著了華娃,華娃大吃一驚。

一張雪白雪白的臉―山裏少見的白,顯出漆黑的眉毛,鮮紅的唇。其時,天邊有了一絲朦朧的淡白,她的頭發居然也有些放光,叫人辨不出顏色。

她蜻蜓點水般輕盈地走過鋪滿鵝卵石的河灘,蹬上進城的石階,在小巷子口一閃不見了,華娃才回過神來。碰到仙女啦?”華娃摳著後腦殼讚歎地想,他懷疑是城裏文工團的哪個妹子,否則臉會那麼白?華娃劃渡船有三年了,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便對這妹子作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猜想。

華娃卻是沒想到,她叫草兒,少峰山上耳子壩一個極普通的,性情極卑怯、極膽小的妹子。

草兒膽子小。草兒尤其怕見人。

耳子壩是“高山平原”,九峰山頂上一塊小小的壩子,出稻穀,用石難一春,蒸出的米飯香味自不必說,還泛著一層油光,軟生生的。老人們誇口早年是給皇帝進貢的米,也未知真假,皇帝老兒肚子大,四處搜羅索取恐怕也是有的。

耳子壩因為出米,是山裏邊一塊富庶的小地盤,又因為離城裏近,人的性情便與深山裏略有些不同,他們自稱“好玩,會玩”,三十的火,十五的燈,端午的龍船,遊草的時節還要打幾陣鑼鼓:逢到壩子上的人家像姑娘、娶媳婦、紅白喜事,更要陪十姊妹,吹鎖呐子,唱山歌……

那山唱歌這山接, 唱個流星來趕月,

流星趕月團團轉,人多唱歌好鬧熱。

遠處的,腳上的青布鞋子走起了灰:近處的,使將妹患弟娃牽在手裏。懷裏揣了送“人情”的十元沙票,或是用背簍背著五斤麵條、十斤太米……去坐流水席。十盤八碗的席麵,“一擺雞子二擺羊,三擺核桃炒沙糖,四擺木耳五擺筍,六擺南粉線線長,七擺生美著肚肺,八擺縫魚噴噴香,九擺香苗炒臘肉,一十擺雞蛋一碗黃。”

草兒的媽也牽著弟弟去了。草兒不敢到少、前去,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陽溝後頭長著青苔的水井坎上,遷遠地聽一回。

去年正月裏,菊兒和秀兒邀草兒進城去,說好三個人同去照張相,照相館裏有扮紅緞子的古裝,綠瑩瑩的耳環,可以花三角錢借來穿一回的。草兒先是歡喜地應允了,躲在房裏頭收拾了半天,可是臨到出門卻又變了卦,性子急的菊兒抱住她的腰,叫秀兒拖著她走。草兒掙紮著,競然淚花閃閃的,那神色的淒惶叫菊兒和秀兒不禁軟了手。

“草兒,草兒!城裏又修了影劇院,真的好行,還有那麼多新開的鋪子……你當真不去?”

“……我二天再去。”

草兒膽子小。草兒生得怪。

草兒生得怪。她生下來的時候,城裏武鬥的槍聲正在僻哩啪啦響。耳子壩的人家本來白、是不到天黑就關了門,但聽說某人生了一個怪胎,也就耐不住好奇,顧不得流彈擊中的可能,紛紛到產婦家裏看個端底。

女娃兒眉眼很端正,漆黑的眉毛,鮮紅的唇,皮膚極其白, 白得能看清額上細小的藍色的筋,好象用手指頭輕輕一點就會出血,這些自然都不足為奇,怪的是―滿腦殼紅頭發,彎曲著的又濃又密的紅頭發,紅得象最紅的苞穀纓子。

耳子壩人驚驚慌慌地立遍了祖宗十八代,終於有人想起兒時聽老輩子說,光緒年間有個老祖宗是紅頭發, 鄉如哥老會,殺過洋人,後來被官府用一條麻袋裝了,丟進了清江。會跳神的王婆婆忍不住說:“莫是凶神轉了胎?”

當爹的脾氣硬,為了耳子壩一方的清靜,便把娃兒裹起來丟在那一片茅草坡上。她啼哭了一整天,也沒人敢抱了去。馮利底割舍不下,又輩著將她抱回來,便叫她草兒。

草兒小時候,性子也是很烈的。五歲的時節便公放下拿一恨小小的竹鞭兒,跟在牛尾巴後頭,把牛趕到坡上吃草,使和放牛娃們在一起玩“藏貓兒”。她會躲,也跑得機靈,全然不怕尖利的石刃劃著她的赤腳。時常應了,惹得那些娃兒們發惱,罵她“妖半古支”,她扯起竹鞭兒打的他們以小脊梁。他們被抽得飛跑,到叭來,又罵到草兒內月上去,爹搜出幾個舊時的銅錢給他們,哄他們回去做蓮湘,轉身就揪住草兒的頭發,恨聲地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