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6、美的最初體驗
美是什麼?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太過深刻了。通常我們會迷戀色彩鮮豔、外形可愛的東西。一種膚淺和表層的視覺元素,滿足了一個兒童天性中對單純事物的注目。越單純、越帶有肥皂泡性質的東西,或者說帶有童話性質的東西,它越能訴諸於一種愉快的感受。但若對美有進一步些微深刻的意識,則和憂傷有關。
我開始學會騎自行車以後,就如同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不再迷戀繈褓的羈絆,而向往一個跌跌撞撞的世界一樣,隻要有時間便車把不離手。相信大多人有著相同的感受。簡單的動作重複千百遍,便完全成為一種慣性動作,和難度無關了。半年以後,我已經是個嫻熟的自行車騎行者——我無法忘記,初一時,與同學去樓梯等水庫遊玩,因為還不會騎自行車,是坐一個男生的車去的。返回時,我笨拙地上車,竟直接從右側跳到了後座左側的地上——可以想見當時的狼狽。
我開始騎自行車去學校。有一次,下午放學回家,在東門橋自行車修理鋪給車子打氣,看到一個齊耳短發的女人在也在給自行車打氣。當我的目光與她相遇——一種令人困惑的暈眩感隨之而來,我像是被電擊一般感到一種顫抖。這個女人用一種我似乎非常熟悉的神情在凝視我:一雙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裏充滿著一種哀憐、困惑和專注。她沒有說一句話,但眼睛似乎沒有從我臉上離開。我內心感到一種異樣的狂亂、驚喜和空虛,但轉而——在匆匆忙忙丟掉氣筒,轉身離去的時候,感到一種強烈的憂傷。那年我十三歲。我拚命掩飾自己慌張地推著自行車往家裏走的時候,腦子裏則拚命在將她回憶:白皙的鵝蛋型的臉,齊耳短發,勻稱的身材,黑色的穿著……我使勁不讓自己回過頭去,但感到後背正承受她射來的“噗噗”的目光。這是一種新鮮的、異質的感受。我總覺得她是那麼熟悉,但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從自己憂鬱的心鏡中仿佛看到了她眼中的憂傷。一直,我對她那麼久久地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神感到困惑——一種混合著自作多情和罪孽感的心情將我撕碎,讓我陷入到一種苦惱和絕望。我記得那時剛在縣工人俱樂部(已改造成了錄像廳)看過一部錄像《射雕英雄傳》,楊康和穆念慈的愛情戲,是那樣慌亂地攪動了一個孩子的心,仿佛往一個沉靜的水池子灑下一噸重的花瓣——我似乎看到他們親吻——一種負罪感和不潔感揪住了我的心。我是不快的,對武俠的迷戀轉移到一種對兩性情愛充滿不解但急欲窺破的期待中。我一個人在黑夜的床上思索著這令人興奮、緊張和無解的答案。第一次失眠了。
自行車攤邊的女人出其不意地出現,給我內心帶來一種強烈的震撼。這種感受在第二次遇見她的時候變得更加嚴重。就在我被這意外出現的——後來才認識到是一種美的視覺形象,攪動得內心不安,並經曆過幾個輾轉之夜後,漸趨平靜的另一個下午,我再次在縣百貨公司旁的自行車攤遇見她——在給自行車打氣的時候(我擁有一輛隻有四成新的車子,每隔兩天便要給車胎打氣),猛一抬頭,正看到她緩緩地推車過來,眼睛驚異地、欣喜地(我以為)而不無熟悉地望著我——她的專注眼神使我完全可能忽略了她那天的穿著——根據事後回憶,我將之描繪出來:暗紅色長袖襯衣,煙灰色裙子,和黑色高跟鞋。
我多次自問——我,或許是她曾經熟悉的一個人,但又不讓她那麼肯定,以至於她的神情既專注又困惑。除此之外,還能說明什麼?這個女人大概30歲左右,她的身上有一種經曆過滄桑的衝淡之美,也有一種些微的倦怠之美。我是個正往少年奔的13歲孩子。我一直難以忘記這個女人身上那種我後來肯定地形容為“美”的東西——在當時,它正被其他一些東西所掩蓋,使我似乎對顯示在美的風暴中心的其他要素、其他情感和令人難忘的驚鴻一瞥的火花所迷戀。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晚秋之美,和我班上的美麗的班花的美是不同的,後者屬於帶有肥皂泡性質的脆弱的、膚淺的視覺美感。而這個女人深深地投射到我內心深處的一束明亮的目光之炬,則帶有一種電烙般的痛楚和灼傷。但這種感受與我後來感受的初戀也不同。它是讓我痛楚的、憂傷的,但與情愛無關。
這是我人生課堂經曆的第一次對美的深刻意識。我知道,因為它具有逝去的時間的性質,不可停留。如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一書扉頁引用的阿麥特·拉西姆的句子“美景之美,在其憂傷”一樣。當我產生這樣一種意識之後,我似乎感到,我的童年結束了,一個少年開始向我走來。這是我產生的另一層憂傷。憂傷之憂傷。
這個女人我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了。我也曾努力在每次給自行車打氣的時候,用目光向四周逡巡,但很遺憾,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兩年之後,我準備到錄取我的吉安師範讀書。有一天,在縣汽車站候車,在正午形如夢寐的白晝的強光下,一個並不幹淨的小餐館吃完麵,望著外麵雪亮的日光時,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年輕姑娘走了進來——瞬間,昏暗的室內似乎被照亮,而門外的白晝之光似乎也變得暗淡了幾分。她走了進來,齊耳短發,鵝蛋臉龐,唇紅齒白,明眸善睞。她愉快地、嘻嘻笑地輕輕哼唱著,用目光久久地望了我一眼——便經過小餐館,走到車站裏麵去了。當時她給我的印象之強烈,似乎回到兩年前那個陌生女人給我的一瞥一樣。具有戲劇性的是,幾年以後,我從吉安師範學校畢業在家鄉一所鄉村中學做老師,她也從另外一所中學調入我們學校來了——她早於我畢業於吉安師專。如果不是因為同事,她給我最初的美的印象,將永難抹去。但此時她已經是以作風開放而聲名狼藉了。我曾在其他文章中對發生在這所中學、關於她的有趣的醜聞略有描繪——我始終不解,她的甜美、清純外表下,與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靈魂,呈現出的巨大反差。
一個人最初對美的感知和困惑,可能會影響到他的一生。放在今天,我能夠說,美之為美,不因是視覺滿足,而是一種內心體驗。而一個孩子意識到“心”,隻有借助於投射物,借助於我心之外的存在。它翻越千山萬水,而又“明心見性”——讓人意識到人生的美麗虹彩。
37、街道生活
混合著風俗畫和黑白照片氣質的街道,留存在上了一定年紀的人們的頭腦中。那時,法國梧桐樹還沒被醜陋的永遠長不大的香樟樹所代替——魁梧的樹幹具有說服力地展示著這個縣城的曆史,繁茂的闊大的樹葉組成的拱形穹頂,遮蔽了頭上的驕陽,斑駁的光點落在瀝青馬路和人行道的水泥地上——風一吹,便輕輕搖晃如海麵上的光斑;青灰、暗紅的建築物的外牆上,有淺灰色蘇式風格的寬大門框,窗台上的花盆裏的球狀植物和杜鵑花,似乎被室內的主人遺忘了——但卻出奇地展示著生命的葳蕤氣象;入夜,星光在密密的樹縫間落下晶亮的光輝,在盛大的暗影裏,有著夏日濃鬱的梔子花和荷花的香氣。
街道是種奇妙的東西——它將人們散點的私密的生活連接起來,彙流成一道可供觀察和展覽的公共景觀。人們喜歡說的話裏麵,必然有這一句——“去街(讀gai)上”——這成為一種愉快心情和探尋外部世界的特有表達。有時,孩子們,或者大人會急不可耐地詢問從街上回來人的所見——後者也總是或漫不經心或鄭重其事地道出在街上的新發現。因為街道的存在,我們的生活富有一種可供期盼的想象力的源頭。
當然,街道有時也會成為大人發泄不滿的一個代名詞——比如,大人會說,“又死(走的意思)到街上去了!”
對於我們來說,街道的誘惑力,就像今天的孩子被電玩和網遊所捕獲一樣大。傍晚時分,總有不安分的小孩在村鎮裏轉悠,尋到三五夥伴,便在大人眼皮底下偷偷溜到街上去了。更晚些時候,大人對孩子的咒罵聲便在村落不絕於耳地響起,常見的就是上段說及的那句。有的家長正在氣頭上,或者煩惱於瑣碎的生活,便抄起家夥往那個躲閃的小黑影撲去,頓時——咒罵聲、撲打聲、哭喊聲(連同受到驚嚇的狗的叫聲)在屋宇下響成一片,直到深夜,村鎮睡著了,連同整個縣城的燈光也熄滅了,這個贛西的邊地小縣,才呈現出一種無比深沉和漆黑的寧靜。大街,除了流浪漢偶爾傳來的幾聲咳嗽和夢話,已經像一件舊衣裳一樣寂寞和無人問津。
深夜的街道隻是產生一種負麵價值,而不被人肯定——白天它賦予人一種滿心歡喜的期待,現在則變成了一種不安的誘因。那些在黑暗中見不得人的勾當——行竊、劫色、殺人,等等,都在人們的睡夢中草率或者從容地完成了。第二天的街道,變成了一個被人談之色變的作案現場,或流布緋聞軼事的信息平台。
如果往具體裏說,大人們的表達往往是這樣的——“去十字街上”。“十字街”是最具標誌性和最繁華的地段——在多少年以後這個國度一波波的造城運動中,無數個這樣帶有時間和曆史意義的舊十字街,毀於一旦,並逐漸地淡出了人們的頭腦。因此,我試圖還原縣城上世紀八十年代十字街頭的景象,保留這純真的個人童年史,並非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已經習慣了集體生活對個人生活的擠壓,以至於要恢複一點點具體而微的個人的麵容都顯得那麼不易。但這種更有人情味、更歡樂的個人記憶,卻總是更直接和敏感地觸動我們沉睡在體內的某根神經。
所幸我畫畫的天份,以及因為擁有自由時間賦予的大量觀察,讓我閉上眼便能準確無誤地勾畫出這幅地圖來。它起於東門橋,東門橋以西一路過來是縣委縣政府和檢察司法幾家單位,工人俱樂部模仿了劉少奇、李立三領導的萍鄉安源煤礦工人俱樂部的樣子(我的記憶裏,這個所在似乎與工人生活無關),工人俱樂部旁有條小巷叫下街,對麵那條巷子——上街,保有我幼時的記憶,十字街頭由百貨大樓、新華書店、第二百貨大樓和一個藥棧四棟建築構成,以南直達南門廣場,以西分別是公安局、電影院、郵局,以北是集貿市場、銀行和醫院。
在白天,這裏總是熱鬧的、雜亂無章的,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如同“蟻群”。但人們卻能忙而不亂地出入於各個建築物、巷子之間,如同是循著內心的地圖在走一般。大街上的私人生活總是罕見的,人們有著相同的表情和舉止,它們像流水一般具有複製和流動的性質。如同街道樹的梧桐葉子,每一片看起來都是相似的。對於自行車修理鋪、肉鋪、小人書攤、磁帶店等這些隱沒在公共建築和街道之間的小地方,我格外感興趣,總是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有一度,我偷偷模仿書上看來的畫家的舉動——拿著一個筆記本,到菜市場去畫速寫。我曾經在一本封麵畫著一個農民模樣的素描冊子裏,見過幾幅陳丹青在集市上畫的速寫,歡喜得不得了,這些鉛筆勾勒出來的仿佛具有彈性的線條,草率而生動地表現了一種現實的“生活”,一種泥土的腥味和活躍的生命的氣息撲麵而來。我記得我們縣城電影院的廊柱頂上的屋簷有著麥穗交織的浮雕,讓人想起一種蘇聯的氣息來——這種感覺和看陳丹青的速寫混淆在一起,仿佛那些素描畫和速寫,也深深地打上了一個“蘇聯”的烙印。我戴著一個壓低的太陽帽在菜市場畫速寫的時候,腦子裏回味著陳丹青速寫呈現出的那種“蘇聯味道”,以期讓筆下的線條和場景與之相符。
其實十字街頭呈現的就是這種蘇聯味道的景觀,連同我們在電影院裏看到的黑白電影——無論是蘇聯的,還是東歐的,裏麵的建築和人物的表情和對話,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有著某種內在的、隱約的呼應。而電影裏的黑白畫麵,又進一步強化了我們縣城那種舊年代的氣質和建築物下人們集體生活的形式和內容。
我且這樣稱呼吧——我童年“街道生活”的部分,有些如同英國“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土黃、灰藍色調的街景,憂鬱的表情和仿佛總是冬季的冷灰的天氣,在回憶的鏡像中顯現出生命的斑斑暗影。我一次次在街上溜達,那雙無知和懵懂的眼睛被五金店、小餐館、花圈店、裁縫店所左右,事物的每一個細節都在眼前顯得那麼新異和無法琢磨,因為時間的緩慢節奏和人們仿佛靜止的表情,使事物凸顯出一種深刻的抑鬱。瓷板畫店是我經常駐足停留的,包括電影院售票窗旁的水粉畫海報,以及公安局櫥窗裏的畫報——我仔細地瀏覽過上麵的每一張麵孔、每一行文字和每一道雨水或塵埃的痕跡。我們街上的著名人物——比如“五狗”或者金清華出現時,在人群中引起的騷動,警車呼嘯而過時人們肅然注目的緊張,辦紅白喜事的長長的隊伍在大街上製造的戲劇性畫麵,以及社會青年舉著砍刀在互相追殺時的喧囂,都迅速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在街上溜達時,有幾件印象較深的事:
1.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身穿鎧甲、武士裝扮的人,出現在街頭。他的頭上戴著一個金屬頭盔,手中握著一把佩劍,臉上留著烏黑的絡腮胡子——他目中無人地邁著步伐,從人們震驚的目光中走過。多年以後,我在古希臘神話和歐洲小說裏才看到這種形象。他突然“空降”到我們這個極端保守和沉悶的小縣城,其爆炸性不啻於人們見到外星人。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出於什麼樣的動機來到我們縣城,對於我來說,至今仍然是個謎。
2.一個雷電交加的雨夜,我在睡夢中被母親叫醒,聽到窗外滂沱的雨聲,嘈雜的人聲異常地出現在這三更半夜,我頂著雨披隨同大人來到街上——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街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人們在雨水中緊張地不安地站立,狗吠聲,孩子的哭鬧聲,以及廣播裏傳來的疲憊而高亢的聲音,一起混淆在春夜的雨水裏。人們背後黑魆魆的建築這時顯示出一種呆頭呆腦的奇怪鄂形狀,有的人開始在地上支起雨棚、往裏放置簡易鍋碗瓢盆——那架勢,似乎要在大街上住下來。然而天亮後,喇叭裏的聲音以及穿著製服的幹部模樣的人,將擁擠在大街上的人趕回各自的家中去了——一個訛傳的地震的消息,造成了全縣短暫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