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趙姨娘: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明星小檔案

姓名:趙姨娘

性別:美女(也許,這個,曾經,美過吧)

漂亮指數:五星級(我估計的)

脾氣:鄙陋、陰微(不是我說的,是她女兒說的)

結局:被索命而死(屬非正常死亡)

教訓:害人必害己,做事莫做絕

命運判詞:無(她不配)

引子

這個世界上,最人道的事情就是玫瑰花生在花園,狗尾草生在草原,牛羊雞豬長在農村莊園。最不人道的事情就是鮮花插在一坨牛糞上,狗尾草居然搖搖擺擺種進深宮內院,狗肉大模大樣上了宴席的台麵。

偏偏這最不人道的事情就發生在趙姨娘的身上。

她的真正人生,應該是小房三間,孩子數個,粗布圍裙,灶邊鍋台,一個愛喝酒的老公,哪怕是挑糞的、種田的、拉板車的,喝醉了罵粗話,高興了和自家女人一道摜在土炕上。粗俗是粗俗些,可是有一種本色的高興與自然。

她不,一顆土豆披大氅,一枝臭蒿裹綢緞,一隻老母雞戴鳳冠,臭氣烘烘混進鳳凰園。一園子的花兒啊朵啊,漂亮啦啦的,就她,怎看怎不合適,怎看怎不好看。

不知道她當初有沒有的選擇,不過,就算有的選擇,一頭驢,左麵一堆幹草,右邊一堆精飼料,你讓它選什麼?一隻狗,左邊一塊肥肉,右邊一根幹骨頭,你讓它選什麼?

於是,趙姨娘就成了趙姨娘,而不是張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趙家的,老了也變不成趙姥姥……

一 趙姨娘姓賈還是姓王

好多人考證趙姨娘算哪一路神仙,到底怎麼晉級姨娘的。

有人說她是王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嫡係衛戍部隊,然後在王夫人的主持下被賈政收房。我看不大像。你看平兒,那是鳳姐的陪嫁丫頭收房的,鳳姐待她是什麼感情!再看王夫人待趙姨娘,有感情嗎?要不就是怠搭不理,要不就是劈頭蓋臉罵一頓。

再說,她一個人陪過來也就算了,難道還要拖家帶口,一大家子都當王夫人的嫁妝?光聽說過貴族小姐出嫁,有陪幾房家人的,有陪幾個丫頭的,還沒聽說有陪房丫頭帶一家子一塊過來的。

《紅樓夢》裏有個錢槐,是“趙姨娘的內侄”(一說是“內親”,我傾向於“內親”說,要不然的話,這“姓”上登對不起來,不是趙姨娘該姓錢,就是錢槐該姓趙)--他爹娘現在府庫上管帳(美差!)--那錢槐的爹娘和趙姨娘的關係,可就是親兄弟姐妹了。錢槐看見柳五兒漂亮,就要娶來當老婆。人家不樂意,他就又恨又氣,發誓“定要弄取柳五兒成配”。他憑什麼這麼氣粗如牛,還不是憑的自己的老爹老娘有本事,趙姨娘又是賈政的妾,有體麵,一家子就在外邊自封舅太爺?

而且,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掉,探春按例給趙家賞喪葬費二十兩銀子,趙姨娘這個老東西就跟女兒鬧,問為什麼襲人的娘死掉了,能賞四十兩,你親娘的兄弟--你的親舅舅死掉了,就賞二十兩?給個理由先。探春就給她解釋:這是咱家的老規矩啦,不是我偏誰向誰。人家襲人是外邊的平民丫頭收的房,按例該賞人家四十兩。你是咱家的家生子兒收的房,按舊例該賞二十兩。也就是說,趙姨娘是賈家的世襲製奴才,她姓賈,不姓王。

二 趙姨娘是美女還是恐龍

趙姨娘是怎麼丫而優則妾的?

賈母老太太偏心,疼賈政不疼賈赦。她要給賈政挑屋裏人,那還能不戴上老花鏡,精扒拉細盤算?要是沒好人才也就算了,湊湊合合挑兩個,叫兒子先解解悶,出出火。問題是,賈政十幾歲的時候,賈府正紅火!主子也多,奴才也多,吃得好,穿得好,油頭粉麵,溜光水滑。公子小姐身邊的丫頭們個頂個地歡眉大眼,楊柳細腰,你要是醜眉咕嘟眼兒,直接就堵死了向上巴結的路。沒辦法,誰有黃帝那肚量,敢娶個嫫母?“臼頭肥項,兔唇虎齒,蓬發漆膚,其鄉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看看,嚇死人不償命。所以說,趙姨娘一定得比別人生得更漂亮,才能打出十八銅人巷。

當然,光模樣長得好也不行,賈母喜歡利索人,不喜歡粘粘糊糊,有話不說,有屁不放,悶在肚裏打官司的那種,所以襲人和晴雯比較,她更喜歡晴雯。趙姨娘年輕那會兒,應該也是人也長得好,話也趕得上來,針線活也無一不精,說不定給她個燒了窟窿的孔雀裘,她也能補出來,所以才能當賈政的身邊人。

當然了,賈政這一關她也得能過。別看現在賈政老老實實,正正經經,看寶玉跟戲子勾勾搭搭他就氣不順,實際上,他當年也是“詩酒放誕”的一個人,跟李白似的,舉杯邀明月的傻事他也幹過,跟劉伶似的,喝醉了光屁股在屋裏亂逛,他也不見得沒幹過。說不定一高興也支個爐子在大柳樹底下打鐵呢--隻要他爹不揍他。於是有人就猜他品味不一般,喜歡醜女,所以才把趙姨娘給收在身邊。這哪兒跟哪兒!他再怎麼狂,怎麼傲,也不標誌著他的“審美”變“審醜”,怎麼可能娶一個夜叉婆放在枕邊惡心自己呢。

假如還有人不相信趙姨娘年輕時是個美人兒,好,你看她生的姑娘。“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就是說,探春生得窄肩膀,小細腰,高高的個子鴨蛋臉兒,眼也俊,眉也長,又靈光,帶一股子精神氣兒。女兒像娘,這不又提供了一個有力的佐證?

有人看不上趙姨娘,就拚著命地派她醜,說她的兒子賈環“形容委瑣,舉止荒疏”。可是“委瑣”和“荒疏”是太模而糊之的形容詞,眼什麼樣?眉什麼樣?鼻子嘴巴什麼樣?都不知道,不過就是他長年累月挨罵受氣,積在身上的氣質不好,假如也跟鳳凰蛋似的,這個也疼,那個也寵,他的模樣見得會醜到哪兒去?

所以說趙姨娘就算不是絕世美人兒,至不濟她也是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楊柳細腰賽筆管,說話燕語鶯聲,粉香處弱態伶仃。

三 趙姨娘咋變成這德性

我一個堂姐,可漂亮了!那皮膚白得呀,沒法說。眼睛大得呀,也沒法說。小嘴兒紅得呀,也沒法說。小腰細得呀,也沒法說。一幫小子把她愛的呀,也沒法說。沒事兒就聚她家房後頭吹口哨,打醬油買醋多繞二裏地,也得從她家門前過一過。叫她看一眼甜三天,要是她衝自個兒笑一笑,走道都一彈一彈,騰雲駕霧似的。

後來,結婚了,出閣了,嫁個有錢人家當媳婦去了,把滿嘴牙都包成金的,一張大嘴打嗬欠,滿嘴黃燦燦的。白麵大米吃膩了,油炸生餃子。輕言慢語說膩了,高門大嗓地招呼。並著腿文文雅雅的姿勢坐膩了,兩條腿叉得要多開有多開。當姑娘時候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地規矩守膩了,一出嫁,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黃笑話、葷段子,輪著番地來。三年過去,這個人就不能看了。

所以說,漂亮是最靠不住的東西。饅頭擱久了會變黴,青菜擱久了沒水份,一朵鮮花也禁不起在光陰的鍋裏炒啊炒,最後隻好癟掉拉倒。

而且,更要命的是,漂亮的指數往往和愚蠢的指數呈正比。嫫母無鹽醜是醜了,智商高,趙姨娘一個丫頭,又不讀書,又不識字,又沒有胸懷,又沒有修養,全仗著年輕伶俐招人愛。不年輕了,不伶俐了,還像個風火輪,嘴尖舌快,走東串西,招人愛才怪。

還有。

趙姨娘不管嫁給誰,都是要變得不招人待見的。不過,她嫁給賈政之後,變得就不光是不招人待見了,幹脆就是惹人厭,招人恨了。就好比一粒豌豆,被兩扇磨盤擠在中間,慢慢地,嘎吱吱地被擠扁,麵目全非,不是人樣了。

這兩扇磨盤,一扇是她的身份,一扇是她的奢望。

四 趙姨娘是什麼?

妾。

別看唱戲上,女的都愛自稱“妾身”或者“賤妾”,那是謙詞,就像當官的要在皇上麵前稱“微臣”或者“奴才”。其實真正當妾的女人,最怕人說自個兒是“妾”了。

都說古時候“一夫多妻製”,不對,人家也是一夫一妻製,隻不過多了幾個妾侍罷了。妾根本不能算在“妻”的裏頭。一個男的,老婆死了,一大票妾在屋裏,那也是鑽石王老五,是要預備豬羊花紅茶酒銀子重新“聘”一個老婆的。至於妾,根本不用“聘”,要講“納”,就是出點銀子買進來。《唐律疏議》居然有這樣的規定:“妾通買賣”、“以妾及客女為妻,徒一年半。” 那意思就是妾隻不過是豬啊、羊啊、牛啊等的流通商品,可買可賣,可以我送你,你送我。誰要是把妾晉升為老婆,那是要觸犯刑律,兩口子一起服刑一年半的。

到了明朝,妾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姑娘嫁人,嫁的時候叫“新娘”,後來就按著身份,不是叫“奶奶”,就是稱“太太”,再不用當“新娘”了。但是要是嫁給人家做妾,你就是頭發白了,牙都掉光了,拄著拐棍子一搖一搖的,也是一個老掉牙的“新娘”!

《紅樓夢》裏,動不動就有家族祭祀,從來也沒有見過趙姨娘周姨娘在場--妾根本就不能參加家族祭祀,她們不能算是這個家族裏的“人”,她們上香、奠茶、供飯,天上的祖宗是不吃的。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寫過一首詩,叫《井底引銀瓶》,就是講一個好人家的小姑娘,因為跟人私奔,沒資格當人家的妻,隻好作妾。“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就這麼慘。

這還不夠。

你看探春,她為什麼口口聲聲叫親娘為“姨娘”?為什麼隻認王子騰是她舅舅,不認趙姨娘的兄弟是她舅舅?她為什麼要天天端著個架子,從來不提溜兩包點心看望看望趙姨娘的那些個奴才親戚?不要派她是白眼狼,哪兒紅火往哪兒鑽,那是因為妾的那些個親戚,根本不能算在夫家的姻親之內。妾生的孩子,也就是庶出的孩子,必須要認正式妻子為“嫡母”,生身的娘隻能當“庶母”。換句話說,妾生的子女也是少爺小姐,是主子,他們的娘哪怕在他們麵前呢,也是一輩子都翻不過身來的奴才。

這下子,我們就明白了為什麼趙姨娘罵賈環的時候,王熙鳳要這樣教訓她了:“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