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有一個中年男人,現在他正在一間窗戶臨水的房間裏,默默地思想著。

窗外的水麵澄清開闊,幾隻白色的水鳥在振翩飛翔,這是一個很大的湖泊,隱約可見湖對麵的山,山圓圓的,稀疏低矮的鬆樹間裸露著褐黃的土壤和黛青的石頭,像一顆頭發稀疏的腦袋。他猜想,那山過去大概全部被翠綠的林子覆蓋著,後來林子被人砍伐了,雨水衝走了山上的沃土,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窗的近處有幾株枝條曲卷的垂柳,已經是深秋的季節了,枝條上的葉子蔫蔫的,不時地被風吹落幾片,索索地飄落在湖麵。

醫護人員進來為他打針,請他吃藥,然後悄悄地退出,小心翼翼地,生怕驚嚇了他似的。他打過針就起身坐到輪椅上,將輪椅滾到窗前,遠眺,思想。不時有魚兒躍起,在湖麵上攪出一朵水花,陽光下閃動著銀色的波光,他會為那生命的律動而感動,久久地凝視著湖麵粼動的水紋。有時,他也伏在窗下的寫字桌上寫點什麼。他的寫作沒有任何參考資料,他不需要,所有的文字都是從他心靈中流淌出來的。

他不是作家,他隻不過有一種敘述欲望,因為那些不可忘懷的經曆,因為內心的痛苦和困惑,也是因為憤怒和傷感,才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筆,在紙張上再現已經過去的一段經曆,記錄過程中的所思所想。在許多個悄寂的秋夜裏,他常常聽到多個相互矛盾的自我在竊竊私語,有時,他甚至不相信那些心語是他在與自己對話,所以覺得有必要將它們記錄下來。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處在一個重要的回顧與前瞻的過程。

他在別人的眼裏是一個英雄,一個具有英雄主義情結的男人,在所有的閱讀中,他非常喜歡“大丈夫當馬革裹屍還”這句話,他十分驚奇像李清照那種柔弱的女子能寫出“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樣令人熱血噴湧的詩句。因此,他十八歲就報名參軍了,非常希望能在烽火硝煙的戰場一展身手,在刀光劍影中流敵人的血也流自己的血,用殷紅的鮮血去染紅自己所護衛的那麵旗幟,寫出生命的華章。遺憾的是,三年軍旅生涯,除了在訓練場上偶爾嗅到硝煙的味道之外,他沒有任何真正意義的戰鬥經曆,敵人都是虛擬和假想的,抑或相距遙遠。‘他離開部隊時,感到自己像沒有經曆過搏鬥就離開了拳擊台的拳擊手。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複員後他進了公安局,穿上了當年那種.上白下藍的製服,英雄主義情結得以有了展示的機會,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是以刑事警察的身份生活在社會上,漸漸地,他變得樂於行動而疏於思考。職業決定了他麵對的是一個與常人不同的社會層麵―善良與罪惡、暴力、金錢、性、權力演繹的一幕幕人生悲喜劇,他看得是那樣的清楚,在鋤強扶弱,懲惡揚善,偵查破案,打擊犯罪的過程中感覺自己充滿了俠客情懷,他以投人生命的方式投人,他無怨無愧。如果一直那樣生活下去,他相信自己到死的那一天,一定會背著保爾·柯察金那段名言:“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

然而,1999年最後幾個月的經曆,差一點將他一生為之奮鬥的信念毀滅了,身為一個城市的刑警支隊長的他竟然會蒙冤入獄,他的生命和靈魂經曆了一次煉獄般的磨難。他沒死,組織上將公道和清白還給了他,他出獄了,並被送到了這個湖濱療養院。

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