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漂母杯”領獎記
五月,鮮花開遍了大地,也正是紀念毛澤東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67周年的日子,我又一次來到了淮安,參加“漂母杯”全國散文大賽征文頒獎。
漂母是秦漢之際淮陰城下的一位普通勞動婦女。她曾經慷慨地給予一位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以物質的幫助,並用善意的批評給少年極大的鼓勵和鞭策,使這位少年後來成了一名傑出的軍事家,幫漢高祖劉邦匡定了天下。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記載了這個故事,漂母也由此成為我國古代勞動婦女仁慈善良的典範。在構建博愛人倫與和諧社會的今天,由中國散文學會、江蘇省作家協會主辦的這次“漂母杯”全國母愛主題散文大賽,應當說具有其現實意義和曆史意義。
然而,接到獲獎通知,當時我並沒有感到過於的驚喜。因為,新時期以來,文學表麵看似繁榮,實質良莠不齊,以文學為名的各種各樣的賽事和研討比比皆是。這些活動大多帶有明顯的功利性和商業目的,加之文學本身的不可量化和不確定性,隻要交上一筆不菲的費用,無論什麼樣的作品都能得到一個獎項。由此,在接聽電話的那一刻,我不無疑慮地問對方:“有獎金嗎?”對方說:“有,不是很多!”雖然已經得到肯定的答複,但我還是有些小人之心,又到網上查了一下,獲獎名單還沒有上網公布。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但獎金有時又確實是價值的體現。
期待的日子到了,我從鎮江坐了4個多小時的汽車到達淮安。走出車站,已是傍晚6點多鍾,看到馬路邊停著一輛出租車,走將過去問詢到鑫源賓館有多遠,年輕的女司機招呼上車,說:“不遠,起步價就到!”在車上,女司機很善言談,當得知我是來這兒參加文學頒獎的,略顯出幾分驚訝:“喲,原來你還是個作家!怪不得淮安今天到處都張掛著橫幅呢,原來是歡迎你們的。祝你在淮安愉快!”生活,有時在不經意間給你帶來快樂,女司機的話,讓我的心裏頓生起一股暖意。
我的房間在504。偌大的房間就安排了一個人,多少感到有些孤單和寂寞,在房間裏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也感到有些奢侈和浪費,這是我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報到時,當地作家吳光輝特意說了一句:“你對麵503住的是範小青!”範小青是江蘇省作協副主席,也是當今文壇異常活躍、又氣質非凡的一位女作家。我在房間迫不及待地打開領來的材料,一串串所熟知的作家名單躍入眼簾,獲獎作家有謝望新、呂錦華、潘向黎、柳萌、胡健、吳景婭、張小童、梁晴、莊誌霞、苗莉、王童、傅曉紅、阿慧、喬秀清等,其中還有獲得特別榮譽獎的老作家從維熙和原中央軍委副主席、國防部長遲浩田上將。特邀嘉賓有周明、紅孩、張王飛、趙愷、葛一敏、甘以雯等,都是文學界的名流或是一些大刊物的主編。看來,凡是由政府出資、官方承辦的文學賽事,其規格和檔次都不在話下,對作家的吸引力自然也非同一般。逐一品讀已彙編成集的《慈母頌》獲獎作品選,確實大都皆上乘之作,有的能讓人感覺到是用淚水寫出來的。相比之下,自己獲得三等獎的撰寫母親的文章,倒是顯得蒼白了許多,也許是評委給予了厚愛。
正式的頒獎在淮陰區的碼頭鎮漂母祠廣場。
5月23日上午,一輛大巴載著我們來到現場。先是參加淮陰區委、區政府在漂母祠內舉行的“公祭漂母墓大典”,接下來到門前的廣場舉行“漂母杯”散文大賽頒獎。這種生動、新穎、活潑的頒獎形式,也許在中外文學史上都是少見。高大的彩虹門上寫著醒目的活動主題字樣,彩球在空中飄蕩,紅地毯鋪設的頒獎台,廣場上圍攏了當地的父老鄉親。整個場麵,就像是一場盛大的演出,有演員,有觀眾。範小青主持頒獎典禮,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周明致辭,從維熙代表獲獎作家發言,《工人日報》的胡健女士代表與會作家宣讀《弘揚漂母精神作家宣言》。從維熙在發言中說,參加過很多的文學頒獎,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形式,作家像明星一樣地被老百姓圍著,共同分享獲獎成果的喜悅,這是文學直接走進了大眾,也是新時期文學的希望。淮安市委書記劉永忠即興講話,代表540萬淮安人民熱忱各地作家的到來。他不用講稿,深情訴說了母親對自己的無言大愛,讚頌母愛是生命的源泉,是心中的太陽,是一盞明燈,並以母愛延伸到對社會的大愛,強調為官一任必須造福一方,對百姓要有善待之心,厚待之力。這樣的頒獎,令我極為感動,極為愉悅,也同時催生文學的思緒。
下午,三十多名獲獎代表和當地作家們一起,共同參與“漂母杯”母愛主題散文創作論壇。從維熙、柳萌兩位老作家,在發言中說到自己的母親,數次哽咽,泣不成聲,令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評論家紅孩說:“在很多的文學論壇場合,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動人的場麵,這是母愛的力量,這是母愛留給我們的思念。”著名詩人趙愷在總結時說:“我們今天討論母愛,確實是對母愛文學的深層思考。寫母愛,那就是要知恩、感恩,要有真情。讓我們向眼淚致敬,向漂母致敬,向中華文化致敬!”淚水,母愛,人性,良知,這些都是滋養人類生生不息的最基本元素,也是文學最基本的道義和力量。但是,有人也往往會忘卻和迷失。
作家大多是性情中人,也使秉性的使然,觸及心靈深處,每每淚水盈盈;而遇開懷之事,則往往釋然大笑。次日上午參觀,一路上歌聲、笑聲、掌聲不斷。《散文選刊》主編葛一敏女士,表麵上言語不多,但卻十分幽默,她和紅孩很默契地配合,時不時地挑逗大家來上一段。北京詩人張秀清雖已年過花甲,大概腰椎不大好,到哪裏都手不離一根拐杖,卻仍瀟灑俊逸,首先深情朗誦了一首他自己創作的愛情詩。曾出版《袁隆平傳》的莊誌霞女士,接下來就為大家獻上了一首愛情歌曲。你唱我和,此起彼伏,遙相呼應,熱烈的情緒也感染了曾曆經磨難、有“大牆文學”之父稱謂的老作家從維熙,主動從車上站起來為大家唱了一首毛澤東的《七絕·題廬山仙人洞照》。狂熱、忘情、奔放、張揚,文學把大家的心聯結到一起,不分年齡,不分性別,煥發出青春和活力,也激起對美好生活的更加珍惜和向往。
短暫的相聚瞬間結束。淮安之行,使我又一次有了文學的收獲,不僅收獲了真誠和友誼,也收獲了見解和感受。我想,無論是今天和以後,在我人生的旅途中,這都是一段值得永遠銘記的時光。
2007年的那個冬天
又一次來到京城,長江南岸還是滿目青翠,草木蔥鬱,北國卻早已寒流滾滾,冰封大地。
每次進京都和文學活動相關。北京作為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名人薈萃,和專家學者們的親密接觸,聆聽教誨,使我的視野逐漸開闊,散文寫作也由過去的過分沉溺於自戀而轉向立足於沉實的大地,對社會、對人生的思索。此番進京,既是參加第三屆中國當代散文論壇,也是和文友相約探望著名學者林非先生。
這是2007年冬日的一個早晨,陽光普照,空氣清新。我肩背行囊隨著蜂擁的人流走出北京車站,老遠就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尋聲望去,是安在廣場那頭的馬路邊向我招手。我一陣喜悅,快步走了過去。
安是位看上一眼就讓人喜歡的那種女子。她容貌姣好,心地善良,性格溫和,活潑大方。認識安是在兩年前朋友的一次聚會上。她愛好文學,讀過許多的中外名著,並頗有見地,尤其是在古典詩詞方麵,有的理解得比我還深透。於是,我們有了接觸,有了交往,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就在那次聚會後不久,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她孤身北上京城,謀求安身立命。列車到了南京,她給我發來手機短信,是柳永的《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個弱女子,曾經受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在寒冷的夜,告別親人,遠離家鄉,我想她此刻的心情一定是異常的複雜,有著許多的悵然和傷感。然而,在現實麵前,安實在是堅韌的,她潔身自好,憑著自己的聰穎和才智,先後在京謀過好幾個算得上是不錯的職業,現被一家四星級賓館聘為部門經理。我為她感到高興,但也不無憂慮,不知道她的將來還要飄泊在何方?
曆史是沉重的,現實也是沉重的。在社會轉型期的今天,許多美好的東西丟失了,由於傳統文化的缺陷和惰性,人們普遍追求急功近利,追求時尚,追求娛樂,追求享受;一些知識分子也在種種誘惑麵前目迷五色,失去了自我和道德的約束,民族的精神在一點點滑落。為此,一些文壇前輩和有識之士經過痛苦的思索,大聲疾呼民族需要有憂患意識,提出當今社會雖然總體是向上的,經濟也有大的發展,但權力腐敗、物欲文化盛行依然嚴重,需要有更加強烈的揭露和批判精神,需要更好地傳承“五四”思想,高舉中國當代新文藝大旗,以此喚起人們靈魂深處的記憶。我是文學道路上一個才疏學淺的後生晚輩,能經常得到林非先生的關愛,既感到誠惶誠恐,內心又充滿了陽光般的燦爛和激動。
在六道口靜淑苑林非先生的家中,並不寬暢的客廳裏早已高朋滿座。由於北京的交通實在擁擠,我在路上換乘了三次地鐵又乘坐了公共汽車,當我趕到時已近傍晚。在場的除了林非先生和他的夫人、著名傳記文學作家肖鳳女士外,還有當代著名學者、研究魯迅的專家張夢陽先生,中國古文物專家、散文家丹青,北大青年學者江力,青年學者蘇偉夫婦,另外還有幾位愛好文學的青年實業家。圍繞當代文學的使命、創新和發展,以博大的人格和精神受到當今文壇普遍景仰的林非先生和大家一起展開了熱烈、細致而認真的討論。室外寒風颯颯,室內春意濃濃,文學之火燃燒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此時此刻,我再一次感到了文學的莊嚴和神聖。
當然,不能指望文學承載起社會的全部責任,但文學可以啟智民眾。一個民族如果失去了記憶,忘記了昨天,那是十分可怕的。翌日上午,我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見到了周海嬰先生。老人已經78歲高齡,依然精神矍鑠,談笑幽默。他被在場的文學愛好者圍著拍照留影,和藹慈祥,並不拒絕,還微笑著說:“別著急,拍得不好重來。”這使我又一次想起魯迅。當年,魯迅留學日本,本想用科學來拯救這個既古老又愚昧的國家,可這個美好的夢想被現實擊得粉碎。於是,魯迅決定棄醫從文,把自己苦痛的情緒轉化成永久的藝術,為民族和大眾呐喊,從而為中國乃至於世界創造了不朽的文學,並成為偉大的思想家。為此,周海嬰先生說,魯迅不是神,也是一個有著痛苦、有著追求、有著理想的人,是一個可親可愛、可以接近的人;繼承魯迅不能固守,要具有時代的超越意識。他說,寫小說也好,寫散文也好,都是記載曆史;曆史就是要提醒民族不能忘記過去,就是要喚起民眾的記憶。
北京是一座獨特的城市,元、明、清三個封建王朝在此建都長達數百年,留下眾多的名勝古跡。但我無心遊覽,我感到肩頭沉甸甸的責任。那日下午,我要離開京城南下,安利用班後時間趕來送我。我是晚上八點多鍾的火車,時間尚早,我和安從北京站廣場沿著馬路向西而行,到崇文門後又轉道向南,走進一家肯德基店,買了一點食品和飲料,相對而坐,邊喝邊聊。我們聊人生,也聊文學,聊世事的艱辛,聊生活的不易,話題有點沉重。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很快地流逝,安五點鍾還要趕回去上班,我將她送上公共汽車,互道珍重,揮手依依惜別。
送走安以後,我踽踽獨行返回。走到同仁醫院附近,耳畔傳來美妙的音樂。尋聲走將過去,是一對盲人坐在馬路邊,男人吹笙,女人拉二胡。我猜想他們大概是一對夫婦,年齡看上去都在五50開外,但實際年齡可能要小了許多,因為他們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寫滿了生活的艱辛。他們配合得是那樣的默契,在寒風中不停地拉了一曲又一曲。悠揚的樂曲從他們的手指間流淌開來,一會兒高昂激奮,如波濤般洶湧;一會兒委婉低沉,如杜鵑般啼血。我佇足聆聽,感覺他們的演技比起那些專業的演奏家來毫不遜色,完全可以登上萬眾矚目的舞台。就在這一刻,有一種難言的悲緒湧上我的心頭,堵塞住我的胸腔,我真的感到了欲哭無淚。這是一對多麼可憐的蒼生啊,他們是在怎樣的困境中練就了這手嫻熟的技藝,這是連一般身體健全的人也難以做到的啊!雖然他們雙目失明,卻依然能夠造福於人類,給人們帶來精神的愉悅和美的享受。然而,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們卻要靠乞討為生,有那麼多風度翩翩、衣著時尚的人從他們麵前經過,卻沒有人給他們一點賞賜。當我掏出身上為數不多的一點錢走上前去,看到那隻向行人乞討的鐵皮盒子裏幾乎是空空如也。此情此景,讓我想到了瞎子阿炳,為人類、為民族留下了震撼靈魂的傑作,卻一生流浪街頭,飽嚐了世態的炎涼和苦難。我不明白,在物質文明已發展到一個相當水平的今天,人們為何還如此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