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流傳故事的日子

是喜怒哀樂沸騰的日子

是浮躁的日子誘惑的日子

是騷動心靈拉長目光的日子

是除舊除新生活的日子

一個護林員之死

一個清冷的冬夜裏

你正摟著一個溫暖的夢境

狗吠聲喚醒了你

沉甸甸的責任

幾個山外人在砍伐著

你辛勤培育的歡欣

和大山不容侵犯的神聖

你懷著燃燒而受辱的心

希冀焚毀世俗的貪婪

複森林往日般的安寧

金錢腐蝕不了你大山般的威嚴

罪惡的石頭卻砸碎了

你正直的不惑的生命

就這樣你如同一株被雷趣的青鬆

默默地躺在茂密的森林

無聲地和寒風吟唱著

無人知曉的淒涼

你是大山裏惟一被愛遺忘的男人

樹王的桂冠並沒有使你獲得

女人的溫馨

終年陪著你的隻有

一個祖傳的

永不退色的憧憬

你走了,帶著香火的遺憾

樹上的冰棱

為你掛起無數的挽聯

你至親的黃狗日 日夜夜守著

你不屈的魂靈

它勇敢地抵禦著餐要的禽獸

最後它也躺在你的身旁

竭盡了對主人的忠誠

那支外界聽不到的歌

好長喲好長

直到春雷敲碎了頑冰

直到山澗流進了人們的期待

森林才湧來那麼多那麼多的向往

你隻能用白骨表示歡迎

而你往年的豪笑

融進了人們的崇敬

終於有了一個女人捧著花

在你的白骨前插下了

遲來的愛情

山民們用木頭為你造了一座

別致的墳瑩

沒有立碑 可大山的人都知道

那麼茂密那麼高大的樹

就是你一生為自己

樹立的碑林

去聽一隻手的聲音

很多時候,當嘴成為沉默的石頭

我們就用手說話

去聽一隻手的聲音

是一種幸福

我們每天用手生活

手的聲音如鼓穿牆

隻是我們沒有聽見

我們錯過了很多次成熟的機會

心海茫茫,就像

撼人的鍾聲徹夜敲響

我們無法寧靜地生活

所以聽不到手的聲音

聽到手的聲音是一種幸福

物欲的世界如海橫流

如果我們相信水能使一個人的手變得清白

那麼,我們可以不聽手的聲音

我看見一隻手

那隻手像鳥一樣飛過頭頂

琴箏鼓樂一樣的聲音,從天空

逼近我。那時候

我揮舞自己的手

我聽到一股鮮明的聲音

從我的掌心,飛向我

去聽一隻手的聲音

使我獲得另一種聲音

等 待

有一種等待幸福而痛苦

你的雪飄落在我熱烈的守候

我的船駛不出你遙遠的歸期

你遲到的蓓蕾

開放我孤獨的節令

我的喜悅燃在你的眸子

你的溫柔泊在我的眼中

有一種情感純真而複雜

你的草原蔥籠在我如詩的夢境

我的鹿群奔跑在你如畫的相思

我熾熱的火焰

融化你美麗的抗拒

我的摯誠傾瀉在你的潰退之中

你的善良芬芳在我的盛曲之中

有一種往事短暫而永恒

日月之旗迎風招展

我燦爛在你的青春裏

你皎潔在我的生命裏

三 月

冰消雪融

你如鞭的黑辮

趕著三月來

紅杏和你臉上的桃花

一同盛開

有一種象征春天的情感

流動在你我的生命裏

很短的季節

不要張開你的手,拒絕

自然的誘惑

繽紛的世界如同你

美麗的臉龐

如同三月

三月裏有一首歌

請我們合唱

以 後

風從北方來

你的吻如玫瑰

火紅在風中

從此,你開紅我以後的日子

有一種結局在夏天等著我們

哀婉的笙簫吹響別離的時候

才是我們苦戀的開始

白手絹揮舞的車窗駛向遙遠

你吞下了一顆南國的紅豆

成為我的北方

你美麗浩茫的雪

年年下到我的南方來

潔白我憂患的歲月和人生

有一隻激情的大雕

也年年飛到北方去

盤旋在一方草原的上空

等著你美麗的弓弩

將之射落

掘地三尺

這個城市,我能叫出名字的,不超過一個村人口的數量。我隻在圈子裏生活,這是個從不談錢的圈子。所以,這個圈子的人與城市格格不人。他們餓著肚皮寫詩,偶爾得了稿費,他們就去買方便麵。然後,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再寫。我也是這樣生活著。隻是,我比他們更孤獨。為了出大名,詩人們把名字都改了,改成與眾不同的稀奇的名字。他們問我為什麼不改?我說,改了後父親就不認得我了。我父親也是愛看報的人,他隻認我的名字。我和名字都是父親給的。他們說,那你就不要改了。

我很感激他們理解我。

於是,每逢我有文章發表的時候,他們說,你父親又可以看到了!

人約黃昏後。我去見一個喜歡我詩歌的女人,或許還是個姑娘。總之她長得非常之美。城市最風雅的場所是咖啡館茶樓,最低俗的場景是舞廳。我問我們到哪去?她說,現在去舞廳的人少了,上咖啡館茶樓的人多了。於是我們就到舞廳去。聲色彌漫的舞廳裏,我們一起跳舞。我說,現在,你是城市裏惟一願意和詩人跳舞的女人。漂亮的女人都嫁給了摩托手,隻有你不想嫁給他們。她說,現在我感到很幸福。我說,為什麼?她說。因為我不想嫁給摩托手,也不想嫁給詩人。我說謝謝你,你這句話拯救了我。

光怪陸離的夜晚,我送走了一個喜歡詩歌而不喜歡詩人的女人。

我知道,詩人們可以不因為女人寫詩。

一覺醒來,夢是否存在?一場雨過,雲是否存在?

一場燃燒之後,青春是否存在?一段婚姻結束了,愛情是否存在?

一個人死了,生命是否存在?一朵花枯萎了,美麗是否存在?

太陽西沉,光明是否存在?旭日東升,黑暗是否存在?

人為什麼存在?

蒼天為誰存在?

大地為誰……存在?

掘地三尺,我渴望的深度如期而至。

城市與我

我十歲那年,冬天,家鄉突然下了一場雪。家鄉一貫是無雪的,至少是我有生以來,沒見過。紛紛揚揚的雪,下了一天一夜,山上地下,除了一條流動的紅水河,全裹上一層鹽白的雪。都說,這是一個好兆頭。

果然,那年春上,縣裏來了架飛機。

消息是生產隊長從縣裏開完三級幹部會帶回來的。說已經來了好兒天了,載著人,我們縣的“農業學大寨”學得好,來參觀的。來的人是誰?當時我沒記住。我隻想著飛機。

我要到縣城去,看飛機。

一袋煮紅薯,掛在我的膀上。我和我的兒個常玩的朋友,戴著頭上啟明的星鬥,上路了。

春大的山野,寒氣料峭。幾雙穿不上襪子的腳了,踏在光滑的冰涼的石板路上,叭嗒地響。雖涼,但我們的心中,騰著股股火焰。火焰煮沸我們的血液,烤紅我們童稚的向往。我們幼小的身影,晃動在襲人的風中和罩河的霧中,晃出寂靜而幽深的山野。

走了一天,我們終於走完近一百裏路,到了縣城。

這是我第一次到縣城,

但這時天已經黑了,縣城沉浸在黑暗之中。我們不知道吃機在哪,就東走西鑽地瞎找。那時候也不知道縣城有多大,直找到半夜,才看見在遠離樓房的一處,聳立著一團碩大的黑影,有幾顆閃亮的煙頭,蹲在它的周圍,看守著,我想那黑影,大概就是犯機了。

於是,我們停了下來。眼睛鼓鼓地,盯著那黑影,不敢眨眼。仿佛那黑影,馬上就要飛走似的。

終於,我們還是感到疲倦了,累了。身子一挨地,我們全睡著了。

醒來,大已經大亮。惺鬆的眼睛裏,已沒有了那碩大的黑影,隻有一團燦爛的巨物,閃耀在我們驚喜的目光中。

飛……機!

與飛機同時顯現在我們眼前的,還有比我們村大好多倍的縣城!

飛機像一隻神奇的巨鳥,被越來越多的人圍觀著。於是我拚命地往前鑽,我欲把飛機,看得飽飽的。

中午,緊密的人群裏,忽然豁開一個口子,讓機個穿著很幹淨衣服的人上了飛機;飛機突然吼唱起來,機頭的翅膀開始旋轉,鼓著風,先是慢慢的,後漸漸地快了。快得翅膀都連成一片,一上機就徐徐升天了。

我的心也跟著……升天!

我記得我小小的頭顱,癡癡地朝大仰著,看鳥似的飛機,盤旋在縣城上空。豔羨的口水,流出我的嘴角。

十多年之後,當我把此事告訴一位把我當作知己的城裏人,他的嘴唇噴出刺耳的笑聲。

那是在上海,在豪氣溫雅的大家沙龍,也是酒吧,我們談著大地。我說起那架翱翔在我童年記憶的飛機,以及那個我已經生活和工作了五年的縣城,我的這段往事成了我在上海深造的兩年這個地道的上海人最覺離奇的笑話。他說,他長這麼大都還沒有離開過上海哩。

我是笑話裏的主人。

後來,我回到縣城。我工作的單位對麵的一塊翠綠的草坪,就是當年飛機停落的地方。我常到那裏去走。一九八四年我從山裏的一所初中調到縣城的第一個傍晚,那草坪就成了我最先踏足的一片故上。我在草地上坐了很久。我的思想返回十年前那一次心靈的屹行,我的全身心再一次發生震顫旋轉和飛行。所不同的是,我已經不是那個胸前吊著麻袋麻袋裏裝著紅薯的男孩,而是一個“城裏人”了!

我在那個現實的縣城工作和生活著,像牛一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後來我還因為一篇名叫《官場沉浮錄》的小說在本地出了不小的名,這篇小說因為導致了地方的官場上一些人對號入座而使我在1988年4月.至1989年9月間成熟或蒼老了許多。

1989年9月,區作家協會保送我到.上海複旦大學作家班學習,我離開了縣城。兩年後再回來,在原崗位工作了三個月然後借調到區直某我向往的編輯部做了一名編輯,一年後正式調任。兒年來我在上海南寧都安大,仁小三座城市間像魚一樣遨遊沉浮。這一類城市所給予我的不同感受就像江河與海洋所給予我的不同感受一樣,充滿了生存的困惑酸辛寂寞和快樂二在城市裏我極力排除住客棧的感覺而每口每月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個旅人。1992年10月。書我於十分疲憊地將戶口遷到南寧的時候,我竟然有一種失落.了某種貴重東西的感覺,那貴重東西就失落在我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故鄉和故鄉的縣城。那是什麼東西?我想我可以找到它但我想我卻不能再撿起它。盡管我在心底將無限地懷念它,就像我無限懷念的童年記憶裏的那架翱翔著我理想的飛機。

現在,我站在中等城市口琴似的樓層上,我從居住的局促的窗孔探望城市璀璨的燈火蜂擁的車輛和斑斕的人流,我的心如鼓足氣但矛盾著的皮球,我不知道我能否真正投入到城市生活裏去。

我持久而無言地站立著,通宵達月。

離 開

1994夏天,我居住的城市陽光燦爛―黑夜很短,生活很熱。火爆以及不甘貧寒的人在興旺的季節裏生龍活虎如魚得水,商品在流動或歡跳,滾燙的股票頻頻易手,被炒賣或挖掘的地皮紫煙繚繞……一很難理解我是怎麼會在這個興旺的季節裏,舍得離開這座熱鬧並且正在發達的城市的?

但我還是離開了。這年夏天,我孤身地從城市出走,正如1991年夏天我孤身地來……

當父母用含淚的了光和愉快的心情擁抱白己兒子的時刻,我知道最孝順的人並不是我(我居然沒有給父母買任何東西)。我兩手空空地站在破舊的家中,全然不像是從城市中歸來的兒子。我的背包裏全是白己的東西。它們是衣服和稿紙。當我告訴父母我將在家裏住很長一段時間時,父母欣慰的音容勝過以了下―以前我回家中住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二天,“很長”在我父母想來不過是十天的概念。但當我告訴他們我要在家寫一篇長東西時間大約是半年時,我孤獨的父母驚喜萬分!我掏出厚厚幾大本稿紙,我說,我將在稿紙上寫滿文字……

我伏在我鄉村的家裏,動筆寫一部關於城市的小說,

城市在我之外或遠方迷蒙,卻在我的筆端或稿紙巨淋漓酣暢。為了一部.關於城市的作品,我離開城市―這情形像是數年前為了一種鄉村的困惑,我離開鄉村嗎?不,我否定自己的提問,我絲毫不懷疑數年前我從鄉村離開純屬是因為對城市的向往,我茹苦艱辛地奮發和掙紮是為了進入城市。我終於進入城市。如今我從城市離開,不是因為對城市的厭倦或者因為眷戀鄉村,而是為了更好地完成一部作品。離開是暫時的,就像我父母也知道我在他們身邊住得再久,也終將回到城市裏去。他們其實為有一個在城市工作生活的兒子感到自豪,盡管他們多麼渴望兒子能和他們長相陪伴。我來到鄉村,卻書寫著城市。當城市的思維和情結像紡織在我筆下絲絲人扣的時候,我知道我並沒有從城市離開。

夏天的陽光炎熱而漫長,秋天的風爽快清涼。當冬天的細雨在窗外纏綿的時候,我寫完了最後的一行字。畫完句號,我的手忽然僵硬,筆就從手中掉落。我像一名癡呆者,傻看著高厚蓬鬆的稿紙,不知稿紙上二十幾萬的文字是怎麼寫出來?

心喜的,是我的父母。心疼的,也是父母。在我居家寫作的一百多個日以繼夜裏,他們最知道我寫作的甘苦。也因此在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我深知他們對我的憐愛。為了我有充沛的精力,父親的每頓飯都做得又香又細,母親從地裏摘回來的菜總是又青又嫩。而為了不打擾我的寫作和睡眠,父母變得沉默寡言,經過我身邊時總是小心翼翼躁手攝腳,並且常常趕走在屋外嬉鬧的孩子。

小說寫完,意味著就要離開鄉村和父母。我記得離開家門的那天早晨,寒風凜冽。父母堅持送我到公路邊,和我一同等候過路的班車;風聲如泣,父毋在淒風中像兩棵搖晃的老樹。隻有在回答鄰裏村人的招呼時,他們的聲音才豪放流利―

鄰裏。“等車哪?”

母親。“哎,送兒子回城!”

村人。“一起去呀?”

父親。“不,就我兒子!”

那樣一種情景,令我肝腸顫動。但是在我挎包裝的小說裏,卻沒有這種情景的描寫。

汽車來了。汽車把我帶回城裏。我離開了半年的城市不覺我的歸來,正如半年前不覺我的離開。這座充滿商品的城市,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刻苦的文人,更不會有人在意一個居然還到鄉村去潛合創作的文人。我的行為隻能使追逐利祿的城市人感到奇怪。當斑斕的燈火和風靡的歌聲光彩照人和振聾發耽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城市離我很遠,就像當陽光溫暖或灼烤我們肌膚的時候,我們依然感覺太陽離我們最遠而土地依然離我們最近一樣。陽光,我聯想起陽光―造物者讓人生活在土地上,但人們向往的卻是天堂,而陽光是人們想往天堂的金橋,或者道路。人們在地上崇尚太陽,盼望陽光―被陽光映照是一種幸福,因為這聖明的光輝來自天堂。然而天堂和人間的距離,陽光依然無法縮短―離人類最遠的還是最遠,離人類最近的還是最近。

於是,我們感受到被真實的陽光的欺騙,卻讓被虛擬或幻化為陽光的事物,貼近我們的現實。金錢是陽光,愛情也是陽光―還有什麼光芒比這更能把握和照亮人類的生活呢?當金錢和愛情被喻為陽光的時候,歡樂和虛榮離人類最近,禁欲和安寧離人類最遠。陽光在人類中誕生,在人類中燦爛四射。陽光貫徹人類的生活和煥發人類的本能,並被人類利用追逐和爭奪。人們在陽光的撫摸或刺激中體驗或者親近歡樂奢侈和榮譽,並感受著靠近我們生活的戰爭嬰粟和機器。 與此同時我們還看到了正在與我們遠離的事物。森林熊貓詩歌與和平……

靠近的愈來愈近,遠離的愈來愈遠。

良妻

閃閃的,於人頭攢動的人群裏送我,是妻的眼睛。

我感覺這眼睛,在我的身後,溫柔地洗我,照我。

妻抱著孩兒,不停地啟示一隻幼臂,向我揮手。佯著娩出一副笑臉.寬慰我,為的是不讓我看到她眼中的淚。望我的時候,觸著我熾熱的口光,眼淚卻還是禁不住往下掉了。一滴一滴地,滾過她的臉頰,掉在我的心上。

已是做父親的人了,我竟還讀書去。

接到我被推薦上大學的通知,妻正生病,在床上躺著,該說的話到了心口,又被我收了回去,而妻,似乎什麼都已經明白,瞥著我謀著一隻信封的手,鼓著微弱的氣力,脈脈地,說出一句。“得給你掃一條毛褲,那地方,一定很冷。”

妻的臉平和,現出蒼自的美麗,硬撐著爬起,推開我阻止的手,把自己的毛衣拆掉。妻說她的毛衣太寬了,穿著別扭,到了冬天,再給自己織件新的。我知道妻在騙我,如果經濟不寬裕的話,她是再也不會有自己的毛衣了。

妻用愛,給我織了一條毛褲

車傷情地啟動,漸漸地遠離人,惜別妻,我看妻在車外,站成一棵淒婉楊柳,孤孤地,遙望我的離去。

迢迢千裏,我到了上海,在馳名中外的複巨人學,我如一隻弱小的山羊。且嚼著幸運的芳草。坐在學子攀蘋書卷亂目的學堂,我想著給予我恩愛的人,想妻。

妻是在我困苦的時候嫁給了我,盡管現在我依然困苦,但那時,妻是在我精神和物質瀕一了崩潰與潦倒的境況下,惟一看得起我,鼓起我信心和自尊的人。妻人品好,長得漂亮,她本可以嫁給一個比我有錢和地位的人。但她卻選擇了我。沒有任何條件,沒有誓言。我們在一個僻靜的遠離城市的鄉下,悄悄地結了婚。當時,我用僅有的一百元錢,給妻買了一套衣服。妻穿著它,在隻有我一個人的祝福聲中,仍然是很甜蜜和幸福地,躺在我的懷裏。

賞我知我愛我憂我者--妻。

書桌上積著厚厚的很多信,大都是妻寫來的.妻想我。苦苦的思念,溫情的囑咐,熱烈的守望,如絲如縷,在我的心中和夢裏纏綿。妻想念我,卻不敢叫我回去。為了我的學習和創作。妻孤孤地,寂寂地,漫長地等待著我……

友人替我聯係一家出版社,要為我出一本書.需補貼上幹元,寫信告訴妻。信發出去,我的心在發抖。家窮,我如何叫妻出得起這筆錢?即使把家具賣了,也湊不夠二我對不起妻,負妻。欲罷而已經不能……

妻已經把錢彙來了。

“親愛的,知道你要出書,我很高興。收到你的信後,我就立即為你找錢。找了兒處,沒借到。最後跑回家,找我的父母,把母豬賣廠,還賣了一窩豬崽”妻說。淡淡地,如水一樣,泛在信裏,清涼地,接納我的淚水。

妻讓我感覺到做丈夫的自豪!

在作家班髦,我沒什麼可炫耀的,我惟一值得炫耀的,隻是我的妻子。妻是一所學校,一所充滿真情和摯愛的學校。我因為有這所學校而使我對事業充滿虔誠,充滿希望。

燈光下,我又想起妻子那雙閃閃的,於人群裏,送我的眼睛……

樊 寶 宗

現在,我請求尊敬的編輯,不要刪改文章的題目,因為這是以我父親的名字命名的。我的父親今年七十歲,他桃李芬芳,但他的名字卻從來沒上過報紙。他不像他的兒子,年紀不及父親的一半,就有了許多的虛榮。這些年來,我寫過許多的人物但父親的名字卻從未出現在我的任何文章裏。如今回頭一想,我真是很傻。我的父親當了一輩子的教師,教過的學生成千上萬,而他的名聲卻遠遠小過他的學生他的兒子,更小過他的奉獻和價值。對比我寫過的諸多人物,我其實早應該或最應該以父親為題寫一篇文章,為父親揚名,盡管我的父親早已越過功名利祿的欲壑和年齡。

父親的一生厚重高尚,如他教過的書,又普通渺小如一支粉筆,或如他兒了的名字。

就像我是父親的親生骨肉一樣,我的名字是父親所賜。我先後有過兩個名字。樊益平一一這是我父親為我起的第一個名字,它像一份零亂蕪雜的自留地,為我耕用,直到我中學畢業。

一九八0年的那場高考,是父親為我填報的誌願。在填寫誌願之前,他首先修改我的名字。凡一平―父親在為兒子修改名字的時候,是多有勇氣啊!他居然敢於把祖宗的“樊”姓給革了。而在這之前,他已把我哥哥的名字改為凡平。從“樊”到“凡”,父親用心深長,而寓意願望又顯而易見。而河池師範專科學校,我父親的選擇,成為至今我感念不忘的母校。那年,我十六歲,我還理解不了父親然而我的血液決定我無法像很多人一樣鄙視教師的職業。我進了這所學校,是這所學校煥發了我的真情。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著教師的榮辱在我心靈的回旋噴湧。

我正式用父親親手為我修改的新名開始發表作品。我記得當我把在樸寺刊》發表的處女作《一個小學教師之死》寄給父親時,我附信中說。爸爸,我正在理解你為什麼叫我做凡一平。

從此“凡一平”一直被我使用著,它像從一盞普通的燈放出的光,為我照明。這些年以來,不知有多少人煽動我,把名字給改了,改換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沒準能在文壇出大名,我說,我不改,因為我的名字是父親給我的。

此刻,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父親就在我身邊。但是他看不見我寫的東西,因為他弱視嚴重得幾近失明―父親是弱視到無法批改學生的作業才離開山村小學的。他告別煤油燈和手電筒,被我接來南寧居住。然而不論城市的燈火如何燦爛,都不會使父親的眼睛感到刺激或受到影響。他看不清楚書和電視。時常有親友來訪,他屢屢將我誤看成他人,與我握手。現在,就算我把他的名字寫得再大,他也看不見。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敢將父親的名字登報。

燈 籠

小時候看不到口曆,但是看見燈籠和月餅,就知道到了中秋節,就像看見豬肉和鞭炮就知道是春節一樣。

又當到了中秋,月講或多或少是會有的,但是燈籠卻不是年年都有。若想擁有一隻燈籠,全著那一年我父親是否回家。

父親在離家很遠的山裏教書,每年的中秋節都是剛開學不久的口子父親要回家的話,。必須仁午給學生放學,然後才能在晚_h回到家。除非那天是星期天

記得我六歲那年的中秋,鄰裏的小孩都已經提著燈籠遊走了,父親還沒有回家。而父親說過是要回來的,並且是跟母親說,說的話就不可能不算數,母親在家門口出出進進,魂不守舍,我知道她和我一徉,期待盼望著父親的歸來。 月亮從遠處的山頭升起,而父親依然沒有露麵母親將一隻月餅一分為二,分給我們兄妹二人。我把月餅的殘塊放在掌心,用彎曲的手指圍護著。母親看在眼裏,知迫我是要等來燈籠,才舍得把月餅吃下去。

沒有燈籠的中秋節對於一個小孩,與丈夫缺席的中秋節對於一個妻子,是同等的落寬和寡歡二母親看著為父親留的飯菜已經像水一樣涼,就說;我們去接你們阿爸吧?

灑滿月色的道路上走著我們全家,因為我們相信此時父親也在路上。我們向父親走來的方向走去。步上蜿蜒崎嶇的山路。仿佛是在登一架天梯,母親牽扯著我的手,哥哥牽扯著姐姐的手,仿沸是母雞嗬護小雞。越往山上走,我以為離月亮越近。殊不知月亮比剛看到它的時候走得更高更遠。就像爬到樹上,快捉住一隻鳥的時候,這隻嗚突然飛走,扭到另一棵樹。

似是離父親肯定是越來越近了。我們追在父親必經之路上。想象著即將與父親的相逢,像漫山遍野的月光,其樂融融

然而到了父親教書的學校,我們也沒有看見父親。學校裏今無一人,種種跡象表明父親已經離開學校回家了,可是在來路上,我們為什麼沒有遇上父親?

我們急忙從來路返回,追尋父親。我們一路喊著與張望,像在隧道吧尋求希望和光明。

終於我們的努力有了結果―在路邊的峽穀,!閃亮著一抹燈火,它不停地搖動,像我所看過的電影電指示火車進退的紅燈,一我們能斷定或感覺到,那是父親的所在.我們探索著爬上峽穀,找到坐在穀底不能站僅的父親。燈光照著父親母親哥哥和姐妞的臉。我們在路邊看見的那一抹燈火,其實是隻隻燈籠的光各組合而成。父親在回家的路上不小亡摔倒滑下峽穀。摔壞一了一條腿,但是他為兒女製作的二隻燈籠,卻一隻也沒有損壞!

多年過去。當我做了父親,每到中秋節的時候,我也會給女兒買一隻燈籠。但比起小時候父親為我們製作的燈籠,無論花多少錢.也比不上。

外婆

被根拐杖撐著挪到村口的瘦嶇,便是外婆。 一個悠悠纏纏的盼望射出村外,垂落在河岸的古榕下,那便是外婆的目光。

都說河岸的古榕,是被外婆望老的。歲月把外婆臘得也如古榕般蒼蒼。軀如千臂如枝,惟目光炯炯如火,冶幾十年的希冀和思戀。

古榕很美。年輕時候的外婆也很美。於是就被一方紅頭巾覆著,扶進花轎,吹吹打打,洋洋喜喜抬進了朱門,嫁給了富豪播光臘家的大少爺。

那大少爺,便是我外公。

我媽說她印象中的我外公模糊不清。記不得是否被他抱過,親過二舅則否定他生來沒.見過他父親的麵。他出世的那一年,恰是抗口戰爭最艱苦的歲月。僅有一張人像證明著。像仁的我外公戎裝革履,英武瀟灑。戴著大蓋帽。帽簷上嵌著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文革”開始,這張相片便被繳了去,鎖了一家人的出路。從此我外公的麵孔,貼上了罪孽,於親屬的腦海中,漸漸地腐化。

惟有外婆,把夫君烙在心裏,很牢很牢。那年的一個秋天,陡地響起了中國人解放的禮炮。外婆翩至村日,期望河岸的古榕下,現出一個英武的身影。一大,兩天。一年,兩年。田地被分了。房屋被沒收了。公公被鎮壓了。惟有外婆的期望還在。惟有外婆的心不冷。被愛,悟得暖暖的。

都說別等了。他和蔣介石是一路子。或許是死了。或許。去了那邊。趁年輕,尋個出身好的,嫁吧。一兩個做妾的也看著外婆。外婆一咬牙,說誰熬不住,就嫁。我明媒正娶來的,我等。

一等,便是四十年。四十年,一萬四千多個日子,一天一人地,被外婆吞掉。一定是很苦。柔腸,一寸一寸地斷了;鬢發,被思念染白,被風霜揪一揪。

外婆的心一定有一條河。那河, 一也一定如紅水河不息,淚淚流著的,是情。要不,那如湖的眼睛,是被什麼潤著,幽幽的深沉呢?

有一群雁兒歸巢了。有一批遊子回家了。那群雁兒裏沒外婆的知音,那批遊子裏沒外婆的夫君。

外婆,哭了。

“在古榕下,他說過他會回來的,叫我等著。我們,發過誓。”外婆說得很淒,很淒。

外婆,還是在等,天天,被根拐杖撐著,挪到村口,目光炯炯如火,冶苦苦的思戀和盼望。

師祭

忽地一個噩耗,如晴天的霹靂,傳播你去了。去了天堂。老師,你真的溢然……去了嗎?

沒人想到你會去……老師。盡管你老了,但大堂之門還輪不到你進。縱使再過五年十年,也還不該輪到你。然而,一你去了。該輪到你的輪不到,不該輪到你的,你偏偏輪到了!老師,你是多麼地不幸!

首先,決定你不幸的,是你的出身。你出身地主,這是罪惡的代價,雖然,你已經背叛了地主的家庭。參加了革命。抗美援朝的硝煙,己把你熏成一名戰士,可是,你仍然被說是不清白的,老師!你就像一隻老牌的足球,在潮汐一般頻繁的曆次運動中,被踢來踢去,踢上踢下。那場駭人的浩劫開始,你就被發配深山―我淵截般苦難的家鄉,做了一名教師一啊,盡管我是多麼有幸因此而成為你的學生,然而,你是不幸的!

知道你曾是朝鮮戰場上一名出色的翻譯,那已經是在高中的時候你做了我的班主任,教的是語文。那時,中國剛鏟除了四條害人蟲,百廢待興。學校新增設了英語課,然而,沒有教師二誰也沒想到你會英語,你突然吐出優美流利的一長串,然後說我川吧語驚四座,迷醉著在場的師生。經不住追問,你才說,你當過翻譯,念過兩年大學……啊老師,你滿肚子的才學隱忍得多麼好啊,理葬得多麼深啊!

你終於被人發現.終於抬頭,然而,你已經像一匹伏枷的老馬,滿懷千裏之誌,卻不能……一奔千裏了!

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不久前縣中的一次校慶時。八年前你已經調來這所中學。我們相遇了。盡管你滿頭華發,我

一眼就認出了你,你也能一開口叫出我的名字。

“老師,這幾年你活得好嗎?”我問你。你連聲說。“好,好,退休了,我還可以教書。”啊,老師,到了晚年你都一直還是在把教育作為你餘生的土要內容,視教師為神聖!退休對你來說,僅僅是工資減少了百分之二。工資退了,你人沒退。學校還需要你,學生還而要你,你還是教師。這就是你說的好!!和可是老師,你想過你的以後嗎?你終有登不講壇的時候。 分陣時,你怎麼辦?“老師,你……一起房了了嗎?”我問 如今。建私房似乎已成。了一股風潮,有能耐的幹部和官員們都在紛紛破土動工了,建得熱火朝大。而你卻搖一首!繼而苦笑,掏出一支煙,你抽,也掏出一支煙。給我煙是扭毛錢一包的。青竹我不敢--問,“青竹”煙顯示著你的清貧疾苦和寒酸,如今什麼都漲價了,惟有知一識不漲。你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卻隻能抽最低價的香煙 什麼時候,你才一能到知識漲價的那一天喲?但是老師,你一定要等,要熬呀 那人,或許就快要到了!

然而,你……去了。

你是患心髒病去的。那天,下著雨,不時還有隆隆的雷鳴和電閃。你步行在雨中,想了-學校裏,到班級去,看看你的學了,也看看你的兒子。你的學生和兒子,就快要參加高號了。你急匆匆地走著 突然。你滑倒在地,像一莞蒼老的樹,連根,悲倫地倒下了。來不及送你去醫院,你已經去了。

你不能等等幾天再去嗎,老師?再等幾天,你的學生和兒子就考試了,你不想收獲你親手培育出來的成果嗎?又再等等幾大,就是教師節了你不想在那一天,把世界上最美麗甜蜜的語言最崇高通紅的頌揚,讀個夠,聆聽個心滿意足嗎?

然而你不等了,等不及了。你一定太累了,老師。你沉重的疲勞的心靈,它一定想睡了。想睡你就讓它睡吧,老師。讓它睡吧,睡吧……

戶 口

我謀得城裏的一份工作,是1984年。那時候我正在山裏的一所中學任教,等待之日接到調令,當時正是暑假,我沒有等到開學和我的學生告別,就遷出了那所中學,我的戶口離開了鄉村。我的鄉下人的身份成為曆史。在我接到調令的不幾天,就是我20歲的生日。我的生日是在鄉下度過的,我的辛勤苦難的父母,端著水酒,默默地為我慶祝。我感覺到他們激動的心情,和流不出來的喜悅的淚水。我是他們二個兒女中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出息的兒子。在我之前,他們已把我的哥哥和姐姐,在難以想象的貧困中,栽培成了城裏人。我是他們最後的成就。

獨立墨綠的戶口本發給我,我成了城裏人。

隻有三萬人口的縣城,對我卻像一個龐大富足的世界。我就像一粒米進了米倉。在我那個狹窄的小山村,每一個人我都能報出他們的名字,甚至年齡。但是在這裏,我對紛亂的城裏人就像麵對一群星星,除了性別,此外我不能知道得更多。

但是有一點卻是十分明確,我成了城裏的一名居民,一名在縣城糧所可以買到糧的人。

這是戶口本賦予我的權利。

我拿到戶口本那天,那感覺大概就像某個人人了黨。我激動和莊重的心情,隻有八年後當我再一次擁有另一座城市的戶口時,方可以比擬。這就是現在我居住的這座名叫南寧的城市。

1992年10月,我的戶口隨同關係來到南寧--座平常卻十分有誘惑力的城市.其實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已來到南寧,我

那時候我就像寄人籬下的弱者,唯唯諾諾地應付著。

那時候全國很多大中小城市都在紛紛出賣戶口,從四千元到一萬元不等,隻要出得起錢,誰都可以進入向往的城市,並且長久合法地居住。我不想用錢買取合法的權益,並且,我也沒有錢。於是我隻有等待,等待那不需要錢但是需要時真的少得可憐的指標。

我的戶日在口子的漩流中飄搖,我在勞動巾沉默如泥。

1992年10月。我的戶口最終進入南寧,那是.單位和好人努力爭取的結果我的戶!關係是人送來的,我以疲憊的心迎接它的到來。在我的名字進入派出所戶籍檔案及新的戶口本發到我手上的刹那,我竟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想著在這座城市還有很多沒有戶口的人,他們一定都還在被戶口所困擾。我想得更多的是,X些活在城市而沒有城市戶口的孩子,當他們上學的時候,學校總是讓他們繳納比別的有正式戶口的孩了多數倍的錢財,不久的將來,我的女兒也會加人他們的行列_如果我選擇與我的女兒團聚,那麼就得使她和她的戶口分離。我不知道我將要選擇的,是女兒,還是戶口?

澄江和我

澄江是一條河流的名字,也是一塊文藝陣地的名字―它們是我記憶中的一對翅膀,翩趾著我文學的一段理想;它們也如一副槳稽,將我的生活送往彼岸

從我的家鄉進人縣城,必須經過澄江―那是1984年7月25日,我20歲的生日剛過,一道光芒照射到在山合異的我。我懷揣

一紙調令,背著衣被,經過了澄江河。我走進鄉下人向往的城郭,有了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

我工作的《澄江》編輯部,就在澄江岸上不遠,大概幾百米左右。我編輯的雜誌和我沐浴的河水如此貼近,使我的身心感到從末有過的暢快和愜意。要知道,澄江是都安文明的象征,《澄江》則是都安文化的標誌,她們像漂亮的一對姐妹,都成為我創作工作以及生活的目標和內容,怎能不讓我心曠神怡被人羨慕? ?

我像一頭年輕的公牛,在希望的田野上不知疲倦地耕作和奔跑。美麗的澄江河靜靜地關懷著我的成長,而我的汗水和精力也默默地澆灑在《澄江》。巨―我白天是編輯,晚上才是作者。1984至1985年間的《澄江》編輯實際上就我一個人,那時候是季刊,我像搞承包似的既選稿編稿,又劃版校對。那年月出版的雜誌簡單樸素,像白皮書,但卻像電影一樣吸引很多的作者和讀者,因為那還是個文學和電影都盛行的時代,我作為文藝編輯的自豪感以及我要當一名作家的緊迫感在那個年代錢夜交替,無以複加一我至今不能忘懷編輯出版《澄江》的樁樁往事,比如往印刷廠的路上遇上暴雨把稿件掖在腰裏像個駝背的滑稽角色,又比如為了報道本縣籍偵察英雄覃顯凡而親臨邊境采訪的冒險(事隔十六年後,我在南寧重逢這位英雄,提起那次邊境之行和發在《澄江》上的中篇報告文學《平凡的大兵》,他仍然記憶猶新,並且說這是關於他事跡的最長的一篇報道)。當然我更忘不了我在都安時期遇上和結交的領導和文友,比如韋優蒙金香潘泉脈蒙冠雄(已故)黃昌鉛(已故)韋雲龍(這些領導對《澄江》的關心支持以及對我的愛護和鞭策,多少年後我仍然銘記在心),比如韋翰翔陸佑迎呂成品黎家磷潘紅口蒙建軍藍蔚煌譚雲鵬蒙鬆毅(我和他們因為文學而建立起的友誼至今依然保持)。

澄江是都安人的希望,是惟一從都安境內起源的河水,也是除了公路以外惟一向往外地的通道―無數的都安人吸著山泉的靈氣,他們望著漂浮的樹葉花瓣以及奔向遠方的水流,目光被拉得越來越長,對於生存條件極其嚴酷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來說,從軍和從文是改變我們自身命運的主要方式,至少對我而言,如果沒有文學,沒有《澄江》的幫助和啟示,就不可能有我如今對事業的執著追求和對家鄉的深情回望。

這麼些年,我無數次回到家鄉,像一隻候鳥一樣。我經常站立在澄江橋上,望著如舊清澈的河水凝神或浮想聯翩。那橋下有一排小房屋,其中兩間曾是我的居所―我有三年住在那裏。那三年的時間裏,澄江的水聲像父母的嘮叨一樣在我的耳邊纏繞,使我心煩意亂。但更多的時候,澄江的水聲就像音樂,讓我.耳清目明。我寫一了為數不多但卻受益匪淺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發在了《澄江》以外的地方。有一年發大水,漲的河水灌進我的住所,把我的桌椅和紙筆泡成了小船和排筏。河水退去以後,我看著擱淺在泥濘的桌椅和紙筆,卻有一艘大船在我心海中揚帆。我就是在那一年去了上海複民大學就讀,帶著澄江的氣韻融人湖海。

但是我清楚我有一樣東西是融化不到別的地方去的,那就是鄉情,是對老家的眷戀,對祖父母的懷戀和對老朋友的惦記,這種情感就像澄江一樣,她的上遊永遠是獨立的,非常分明。

拉 烈

從山上望下去,拉烈像石盆裏的一枚銀幣,光滑滋潤地貼在盆底的,護央它還是20年前我看到它時候的樣子,小巧的層麵和凝固的位置,仿佛20年來沒有人去觸動過它。蒼翠的樹猶如青芥。碧綠的江猶如水草,默默地嗬護它的存在。正是它原來的模樣,使得我對它的記憶清楚叨快。我直接回到1980年,我的年齡也減去21歲,我又成為那個忐忑不安參加高考的青年。

7月6日這天,我天蒙蒙亮就出門。我之所以這麼早出門,是因為我不想碰女人。他們說,出門先碰上女人,做事十有八九不成。他們的話我不得不信,因為我今天要去拉烈,是去高考或碰運氣。我已經考過一次,成績隻有170多分。經過大半年的補習,我指定能考200分。我的目標和實力是考上技術學校,這還得加允運氣。

然而我的運氣在兩分鍾後變得非常糟糕。我碰上了女人!我看見一個黑影從岔路過來。我的祈禱還未開始,來人就到了我麵前,分明就是個婦女,她扛著一捆柴火,因為負重和下坡而劇烈顫動的胸脯使我的信心落千丈,未曾參考,但我的夢想已在深淵,

但我還是登上了路過苦盛開往拉烈的班車。我到了拉烈。

拉烈聚滿了人,像好日一樣攢動。但今天不是好日,像趕好一樣趕來的是參加高考的學生,嚴格來說他們或我們已不是學生,因為我們都已經中學畢業,隻有考上的人才能繼續當學生。這些前途未卜的青年有1000人,分別來自普盛百旺拉烈加貴拉仁福龍6個鄉,統稱東方紅片。現在除了我,每個人的心中肯定都有一個太陽或一道曙光。

7月7日,這個鐵定的卻充滿命運玄機的日子,在我一夢過後悄然來臨。我從容地進獷考場。我之所以從容是因為我已預知考試的結果,那就是名落孫山。我對這次出門不吉的考試已不抱幻想,7月而也就沒有了包袱。為了徹底放鬆,昨大晚上我還去看了電影。我是個對電影非常癡迷的人,當一個電影放映員是我當時夢寐以求的職業或人生最高的目標。這目標當時對我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二我想,做不了放映員,就去供銷社的粉店當一名店員吧,這也是個不錯的職業。高考是沒指望獷,就隨便考吧。

我就是抱著隨便的想法或心態進出考場,並隨意地答卷的。我考的是文科。我記得當年的作文是對達·芬奇畫蛋進行分析和歸納。我已不記得我作文的原文,但我肯定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想象去寫的。我覺得我寫得很舒暢,盡管我不知道我是否文不對題。我注意到和我同桌的考生,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是拉烈街上的人,因為她講著隻有街上的人才講的官話,和我們講壯話的村人不同。她美麗的容顏讓一位長在山村的16歲的少年懺然心動。但她的作文試卷像她的皮膚一樣白哲,她的別利一的試卷也大致如此。多年以後,我的中學同學潘紅日去拉烈任鄉黨委書記,我向他打聽這位女子的下落,潘紅日說曾經很漂亮?那你說的一定是她,她現在在鄉供銷社工作,快下崗了。我聽了悵然。我又一次對拉烈生出感歎。拉烈,你的奇跡難道隻發生在我的身上?

我居然考上大專,這絕對是個奇跡!那年東方紅片1003名考生,隻有3名分數上了大專線,我名列其中。另兩名的成績順理成章,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尖了,我的考試成績卻被所有人認為是個意外。我被高校錄取,和另外兩名勢在必得的考生一同成為河池師專中文80級的學生。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河池師專於我是高攀,於他人卻是屈就。在別人不知怪怨誰的時候,我卻不知感謝誰。

就像後來我感謝我的母校河池師專一樣,我想我應該感謝拉烈。

2001年4月的一天,當根據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尋槍》劇組到山西選外景時,我首先推薦拉烈。我21年沒有去過拉烈了,但我想念拉烈。

走在拉烈樸實祥和的街道上,仿佛走在一段沒有陰影的歲月裏,我告訴年輕的導演陸川,這是我心目中的一塊淨地,我人生或命運的轉折點就在這個地方。陸川說你當年在這考大學的時候,我才8歲,但我理解你的心情。拉烈很美,可惜和劇情不符。我說其實我也知道,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把你們帶到這地方來。

離別拉烈的時候,美工呂東用數碼相機為我和拉烈照了一張合影,但這張合影到了晚上在宜州賓館整埋的時候不小心被刪除了。拉烈隻能成為我心中保留的風景。也許,拉烈就應該這麼藏而不露,應該這麼不被與她無關的人所知,不該被外界的喧囂所打擾,她空靈的美麗,更不應該讓塵世的煙火,奪去她的幽香。

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

我記得這是二十年前一首歌中的一句,將近二十年前當我聽到或哼到這一句的時候,總是掉以輕心,以為H子真長,二十年很遙遠。

想不到一晃就是二十年。想再唱那首老歌,竟隻記得這麼一句;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我們班的同學,能把這首歌全部唱完或唱對的沒有一個,就是文娛委員也搖頭說不行了。盡管這首歌還是她教我們唱的。

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相會時淋漓痛快的暢飲和談笑,不管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每個人的心像嘴一樣激動地張開,很難有合攏的時候。將近二十,年不見了,誰不是有滿腹的感想要說?誰不是有滿腦的問題要問?對於我或大多數人而言,回母校參加二十年校慶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見一見分別多年的同學和老師,就像春節紛紛回鄉的遊子,主要目的其實不是過年,而是探望親人。

說起來我們的這次相聚來之不易。

回母校報到,應該說我是較早的一個。我和東西是提前一天回母校的這倒不是因為我們迫不及待,而是因為那天有熟人的小車去宜州,順便把我們捎上。我們避免了坐斑車的勞頓,卻多餘出一天的時間來。在多餘的這一天裏,我和東西躺在賓館的床上,想象和津津樂道著明天各自班級的同學紛紛而至的情景。我們都期盼著見到本班的全部同學,盡管我們知道這不可能。

第二天,我和東西在校園裏等待或者接見返校的同學。我們在變得比以前更加美麗的校園裏邊走邊望。熟悉的和嶄新的教學樓宿舍樓,年輕的和年長的師弟師妹師兄師姐們,溫馨的和生疏的食堂林蔭,像寬闊的港灣裏祥和安寧的帆船,泊在我們眼簾。所經之處,東西無不觸景生情,感慨萬千。他雖然比我低兩個年級,但回憶顯然要比我多出許多。我們久不久回到簽到處,看看是否有本班的同學來一了。一輛接著一輛豪氣的和很豪氣的車子緩慢地驕傲地開進校園,這些奪目的專乍的進入給幽雅的母校增添許多的光亮,而其實比車子更奪日的是坐著專車的入―數年前他們懷著理想離開校園步人社會,如今持著權力回報母校。他們在學校學到的知識已經變成財富,他們仿佛才是母校的光榮。但是從簽到簿上,總是沒有我的同學和我的同學的名字。

直到下午,我終於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孔。班長張發和。他的到來讓我對見到全班的同學充滿信心。與此同時我還驚喜地看到了慈母一般的班主任吳景嵐老師!我們畢業的第二年,她調離母校,而後去了北京,今天她千裏迢迢從北京飛回來了!

吳老師說,我回來就是想看看你們這些同學,現在都怎麼樣了。

現在,期待其他同學到來的,已經變成了三個入。接著是四個入五個入六個人。我們快樂地期待著。

可是到了傍晚,回來的就隻有六個人。

看著吳老師失望的眼神,我和其他幾位同學立即給各自有聯絡的同學打電話,告訴他們吳老師從北京都來了,吳老師想見他們,請他們連夜趕來。

於是,在第二天母校的慶典了,我們班的同學變成了!六個人,雖然不及全班同學的一半,但想起或比起昨天的稀少和冷淡,這十六個人已足以讓我們的聚會變得快慰和如意。我相信這十六個返校的同學是真心感念母校和老師的,他們沒有推托的歸來讓我相信在過去的十多年裏他們立足社會為人處世的熱情和誠信。我該見的人或許就這麼多。

十七個人在宴會上被迫分成兩桌,我們惟一能做的是讓這兩桌靠近,為此還需要有人搶先一步把位子占好,這工作不用提醒或交代就有人勤快去做。毫無疑問她就是我們班的生活委員黎麗娟。她站在人頭攢動的大廳裏,揮動手劈招呼我們人座,像一名在車站裏舉著小旗召集遊客的導遊。

人都坐定,我突然發現我們是最出眾或出色的一幫,這根據是周圍眾多的目光投向了我們,具體地說是投在了我們班的女同學身上。其實這不奇怪,我們班回來的十六個同學,女同學就有十一個!想當年,我們班以女生多並且美女也多出名,追求者好述者無數,這眾多的追求者現在肯定有不少在場,當然他們全是失戀者。然而時過境遷,失戀者的目光已經沒有了丟魂落魄的悲傷和怨艾,這倒不是因為被追求者巳經失去了青春的嬌嫩和純真一事實上這些當年楚楚動人的女孩如今依然光彩照人別具風韻,盡管她們都變成了少婦。她們之所以不會給當年的追求者思慕者再帶來痛苦,是因為追求者思慕者本身已經移情別戀,他們找到了相愛的人。現在他們的口光投向當年的戀人,無非是想看一看。她是否幸福?

任何一種宴會,酒必然是首先的選擇,或者說必定從幹杯開始。我們站起幹杯,不管酒量大小,第一杯酒必定是要千盡(,而後敬老師的酒也是必須幹盡的。那麼接下來同學之間的相互致敬,難道不應該幹盡麼?十多年不見了呀!此刻的酒,像濃的血,沒有禁忌地流進侮一個人的身體裏,在身體裏沸騰膨脹。是酒使相隔多年的同學師生融為一體親密無間似乎又不是酒。不知不覺中,兩桌人合成一桌。

酒能讓人吐真言,我忽然想到。於是我提議。我們每個人說一句真話吧,言簡意賅,說一說當年我們之間的感想感覺感受和感情。誰說的是真話,大家鼓掌通過。誰不說真話,罰酒,直到說出真話為止。我的提議獲得大家讚成,但誰提議誰先說。

好,我說,當年我很喜歡我們班的一位女同學,她現在就在我們當中,是在座十一位女同學中的一位。但是,由於我的年紀比所有的女同學都小,最主要是我來自農村,將來畢業也要回鄉村工作,感覺到戀愛的不現實,所以沒有追求,隻有把這份喜歡埋掉。我的話完了。

大家鼓掌。肯定我說的是實話。但我奇怪居然沒有人問我喜歡的那名女孩是誰,尤其在座的女同學,難道她們不想知道嗎?或許,對她們來說,知道我當年喜歡誰已經不重要了。或許,她們害怕知道。隻要不說清是誰,那麼我當年的那份喜歡,就都可以溫暖到每個人的心間。

接著,輪到班長張發和。他和Z我們班公開戀愛的兩對戀人之一,另一對畢業後結婚了,而他和Z以分手告終,分手原因不詳。Z沒有回來參加校慶,或許是不想麵對故人的緣故吧。班長張發和在談到他和Z的關係時候說。當時以為找到了真愛,現在看來不是。他的話不假,因為大家辨別之後鼓掌通過。

接下來輪到我們的班花係花陸金燕,她說。當年我就知道打球,打球累了就想睡覺,什麼都不懂不管,她的話令大多數人吃驚。如果她說的是實話的話,那麼她和數學係的L戀愛豈不是畢業以後的事情?她和L,最後結了婚,在我們班,她理應算是最幸福或最福氣的女生,因為她的丈夫現在已經當上了市委書記。

當然丈夫當上書記的還有譚瑩榮,她同樣很漂亮,所不同的是她與丈夫離了婚,她那在某縣當縣委書記的丈夫現在隻能說是前夫了。她說。當年我很希望我們班的男同學追求我,但是就是沒有人,不知道是為什麼。

能歌善舞的文娛委員黃秋娥說我收到我們班的一個男同學寫給我的求愛信的時候,我很害怕,趕緊把它交給了吳老師。

土桂芳說說實話,我們班的男同學當時我確實一個也看不上。

數位女同學的話均獲得大家的鼓掌通過,盡管她們的話聽起來不太可信。

最後昊景嵐老師說你們都說,我也說實話吧,當年我確實是不讚成學生在讀書的時候談戀愛,所以我總是婆婆媽媽的,連起床我都要去叫你們,生怕你們不做早操也不吃早餐,現在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看到你們一個個成了家,成了才,我的心別提有多高興。我希望明年我們在北京聚會,帶仁你們各自的愛人孩子,我在北京等你們,歡迎你們!

吳老師的願望是美好的真誠的,但是我們清楚是不現實的。在一個地區,相聚一次都這麼難,又怎能都組織起來並且攜家帶小到北京去?

但是我們堅信,我們肯定還要相會,或許再過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 可是再過二十年,我們又都變成什麼樣子呢?

後記

算來,從1992年發表第一篇作品至今,已經二十年了。如果一個人從那時候開始從政,現在可以做蠻大的官了;如果一個人從那時候開始經商,現在也有不下於百萬的家財。

而這二十年,我矢誌不渝地寫作,一刻也沒有打算放棄。我經常問自己。我究竟為什麼對文學這麼虔誠?我回答不上來。我回答不上來是因為我心中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者說所有的表述都不準確,就像一個人癡情地愛另一個人,就像那麼多人癡迷足球,誰能說清楚說全麵這是為什麼?

但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文學有一種快樂,這種快樂也無法言喻,隻有在敘迷想象構思的時候才能感受得到。這是創作的快樂。

當一個作家進行一部作品的創作的時候,他就像進入了一個王國,並且成了這個王國的主宰。他控製著這個王國裏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他讓人物說不同的話,做不同的事情,並安排和決定池們有不同的命運。他看上去很獨裁,但實際上他是在任由人物自身的性格和能力,發展各自的前途,選擇各人的歸宿和結局。他堅信性格決定命運。他其實是最尊重人的人,他以人為本。在以人為主體的精神國度裏,作家的意誌和情感能夠最大自由地宣泄和發揮的時候,也就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這二十年來,我是快樂的。這卷集子,可以說是我快樂的結晶和象征二集子一裏的每一篇作品在我創作的時候,都能使我獲得精神上的愉悅,是它們伴我度過漫漫長夜。現在我明白了我為什麼能夠對文學創作持之以恒,因為文學創作能夠給我帶來快樂。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