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薑花(2 / 3)

野薑花爭辯說:“我哪裏凶了他?”

“哼,你當我沒聽見?瞪著眼睛大聲吼叫,人家好象還說要賠水桶了。”

“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急!我的好嫂子,你怎麼實心眼變成死心眼了呢?我這是打鑼趕牛,拿聲音嚇他的。這位同誌哥,我摸到了他的脾氣,吃硬不吃軟,你要是笑嘻嘻地跟他說好話,他不會聽你的。我不這樣,他以後不要說挑水,怕還會幫我們打柴呢!”

嫂子笑著罵她:“死妹子,鬼點子真多,想不到你辣椒豆粉拌米棵,辣在外麵甜在裏頭。”

野薑花說:“黨安排他到我們家裏來養傷,要是再扭了胳膊拐了腿,怎麼對得起黨。”

我站在門邊聽呆了。野薑花責怪我不該去挑水的時候,我對她的態度確實還是疑信參半,以為她聲大氣粗是疼惜那擔水桶。真是對人家太不了解了。不過,作為一個紅軍戰士,不管怎樣,都要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水桶我是打定主意要賠的。我正要轉身,隻聽嫂子又說:“野薑花,這位同誌到我們家沒多久,想不到你連他的脾氣都摸透了。”

野薑花說:“不摸透他的脾性怎麼好照顧他呢。”

“你別實花樣了,我看你呀,心裏暗暗愛著他。”

“你想哥哥想瘋了吧?”野薑花被逗得哭笑不得,她反擊嫂子說:“我看你呀,在眾人麵前裝得文文靜靜的,在家裏比我還粗野。我是紅軍家屬,難道不愛紅軍愛白匪嗎?

“死鬼,你既然對他沒那份意思,為什麼今天上午在山上割麥的時候要我去打聽他的身世?”

“你問了他麼?”不知怎的野薑花換了口氣了。

“問了。”

“他是不是柳灘人?”

“是呀。”

“他小名是不是叫金根?”

“沒錯。”

“他十五歲的時候是不是被北洋兵抓去當挑夫?”

“哎……他說是有那麼回小。”

起初,我感到愕然。因為嫂子今天並沒有問過我。我很快醒悟了。這是嫂子故意在逗引野薑花。然而,這可是對著灶膛打嗬欠,讓她無意吹著了。我現在全明白了,野薑花就是菊花。這時,我聽到她好象在輕輕地抽泣。嫂子在追問她:

“野薑花,你怎麼了?”

“他就是……唉!我一聽說真是他,就象吃了桐油炒苦瓜似的,甜的苦的都翻上來了……”

不等她說完,嫂子吃吃地笑了。

“你笑什麼?”野薑花問。

“死鬼,我是說著玩的哩!我哪裏問了他?”嫂子笑得更開心了。

“你真的沒問他?”

“你看,我今天忙的跟碾米碧似的,哪有空去向人家問這樣的李情?這打聽身世的事,可要閑著慢慢聊天的時候才行。你要真念著你的那位金根哥,而且又認為和這位同誌相象,等我以後找個好時機摸摸他的底兒。”

“哎喲!你捉弄人。”野薑花發出羞澀的笑聲打了嫂子兩拳。

我眼裏不覺地沁出了悲喜交集的淚珠‘我真想推開門進去,向野薑花打聽我娘和她娘的下落,痛訴離別之情。然而,我極力克製了自己。因為,一想到當時的反“圍剿”的戰爭形勢,就使人感到不安。那幾天,我正想返回前線。我怕和她相認以後,久別重逢,又突然要分離,她會更難受。我想,先將銀鐲子留下,返回前線後,再寫信告訴她。這樣一思量,便要轉身走開去。誰知慌亂之間,把身邊的掃帚碰倒了,帚柄“砰”的一聲撞在壁板上。這時,野薑花不知出了什麼事,急忙開門出來察看,問:

“怎麼了?”

我回頭望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說:“沒……沒什麼。”

她看到我那尷尬的樣子,知道她們剛才那陣對話被我聽去了,臉上刷地變得絆紅,問我說:“你在門邊呆了好久了吧?”

我從來不會撒謊,但這時又不願說實話,嘴巴張得象鋸了把的葫蘆,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兩眼,突然“砰”地一聲關上門,躲進屋去。

我回到房裏,打好背包,留萬一張便條和那個銀鐲子,匆匆派醫院趕去了。

約摸走了三裏多路,野薑花追來了。她邊跑邊喊,我裝作沒聽見,隻顧趕路。野薑花越喊越急,見我不回應,後來也不喊了,隻是追得更快。我終於被她趕上了。她一趕上我,奪過背包扔在地下。一邊喘氣,一邊指著我的奧子大聲說:

“你還有一點良心沒有?我們哪一點對不起你?要是有虧待你的地方,也應該給我們指出來,我們改嘛,為什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偷偷地呢?”

我知道她生氣了,不知怎麼回答她才好。囁囁懦懦地說:

“我一我不是這些意思。”我想了想,接著說:“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想早些回部隊去。”

“你的傷口才長了點嫩肉,還沒完全合口,怎麼就能回部隊去?”野薑花急了。

“沒關係,到醫院裏再呆幾天,就可以走。”我笑著答道。

“你可不要哄人!依我看,你不是為今天挑水的事還在生我的氣,就一定是……”說到這裏,咬著牙根不作聲了。她從地上抓起背包,拍打了一陣,才紅著臉接下去,“我知道,你剛才可能聽到我和嫂子說的話,所以才疑神疑鬼。老實跟你說吧,我可是對千千萬萬的紅軍都是一個樣。我一看到你的右手,就更加想起救過我們姑嫂的紅軍,仇恨殺害我爹娘的白匪。”她頓了頓忽然好象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仔細地端詳了一陣,眼皮顫跳起來,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呼吩呼叻地喘著粗氣。好一會,才微微抖著嘴唇喃喃地說:

“我已經知道了,你是……”盡管她麵孔漲得通紅,然而,終於沒有把話說完,掉過頭去了。

我品味著她那半句話,心裏坪坪地跳著,等待她把話說完。她見我不作聲,轉了話頭,說:

“我雖然還隻活二十來歲,但我看透了這吃人的世界,我們窮人除了跟黨鬧革命,再也不會有出路。你到我們家來養傷,這是黨對我們的信任,我們幫你養好傷,就是為革命出了力。如果你的傷口能夠用熱血敷好,我恨不得割開我的心,我並不希望你老呆在我們家裏,巴不得你早日上前線殺盡白狗子,消滅反派啊!你怎麼不理解我的心意呢?……”

我自從懂事以後,沒掉過半點眼淚。可是這回,卻被淚花糊住了雙眼。我喃喃地說:“你不要說了,你的心意我全理解了。”

她瞪著我說,“既然理解了,為什麼還不轉回去?快走!說著,背起背包獨自往回走去。

我乖乖地跟在她後頭。

她邊走邊說:“那個銀鐲我暫時給你收藏起來,等你返回前線的時候,再還給你。”她頓了一會,又補充說:“你為我們挑水打破了水桶還要賠?太沒有道理了。”

後來,在一次閑談中,嫂子告訴我,野薑花不是她們的親妹妹。嫂子說,她嫁過來的那年,有一天她和家婆去縣城,路過一座古廟的時候,發現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妹子伏在兩具餓拜中間啼哭,她家婆憐惜這無依無靠的女娃, 自己又隻生過一個兒子,正缺個女兒,便把她帶回家裏。這小妹子聰明、伶俐,一家四口都很喜歡她,嬌愛她。橙山一帶到了初冬,到處都有野薑花。這野薑花還在蓓蕾的時候煮了可以吃,開花後又鮮紅奪目,可供觀賞。所以,每年到了初冬前後,這小妹子便到處去摘野薑花。再加上她到了這新的家庭以後,年長月久,漸漸變得大膽潑辣起來,那性格章象野薑花似的,後來不知誰領頭,大家都叫她野薑花了。

野關花長到十八歲,出挑得跟仙女一般。就在那年,一股被紅軍打散了的白匪竄到橙山來了,他們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有兩個家夥闖進了野薑花家裏,殺死了兩位老人,接著又把嫂子的丈夫綁在柱子上,他們要當著他的麵強奸嫂子和野薑花。姑嫂倆拚死反抗。就在她們將要遭受淩辱的時候,紅軍追來了。消滅了白匪,救出了她們。不久,為了給慘死的雙親報仇,嫂子的丈夫毅然參加了紅軍。

野薑花左眼上端的傷痕就是這些野獸留下的爪印。

聽了嫂子講完這段故事,我對野薑花的認識更深了:她是我們千千萬萬個受苦受難的姐妹中的一個,然而,又有與其他人不同的遭遇。所以她對我們紅軍愛得這樣深厚,對白匪恨得那樣刻骨。我感到嫂子是有意說給我聽的。我以為她講完了野薑花的遭遇,還會問我的身世。但是,奇怪,她一句話也沒提起。

由於王明產左”傾機會主義“者排擠了毛主席的領導,敵人的第五次軍事“圍剿”始終沒有打破,形勢越來越緊。我在野薑花家裏又養了一段時期傷以後,傷口終於愈合了。這時候,我原來所屬的部隊已開遠,而紅軍醫院保衛股需要人,組織上便將我留在保衛股工作。

我到保衛股不久,野薑花也到醫院來參加護理工作。她的土作又髒又累,洗血衣、血被、換藥、倒便桶,還常常到山外接傷病員,抬擔架。一遇到需要急救的重傷員,她常常徹夜不眠地守在身邊。但是,野薑花好象不知勞累似的,隻要一有空隙,就給傷員打山歌。

後來,我發現,野薑花接連幾天沒到病房為傷病員唱歌了她那張鵝蛋形的俊臉上的紅暈也消失了,水汪汪的眼睛變得象睞潭似的,叫人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