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工匠們修這石窟的時候,京城裏出了一朵名花。這是魏晉南北朝時候的事。那時的京城在哪裏,張家山少了些曆史知識,因此不知。隻知道這女人,名冠京華,惹得門前,排成長隊,達官顯貴競相爭寵,都說上天打發這樣一個尤物,來點綴這荒淫無度的年代,戰火紛飛的亂世。

有一天這女人鏡裏看花,突然厭倦了這煙花生涯、賣笑歲月。有一句老話說女人的,叫“既想當娥子,又想立牌坊”,這話說的正是這一類女人。那些尋常人家的女子,既沒有當娥子的膽子,亦沒有立牌言說的奢想、平平庸庸,渾渾噩噩。隻圖嫁上一戶好人家,衣食不虞,傳宗接代,於自家、於社會有個交待,便心滿意足。獨有這些奇女子,壞時數她壞,好時數她好,盡做些令鬼神為之驚訝的事情。

這女人主意拿定,便等時機。一日,聽得街上有些傳言,說那石渣河石窟雲雲,繼而,又有漂客上門,卻正是那石渣河石窟的監工。女人聽了,主意拿定,要這監工,代她上奏一本,舍了自格身子,去那荒山僻嶺之地,安慰那些受苦受難的工匠們。

這事卻是一件大好事。當下,便得到允諾。我中華原是禮義之邦、向善之所,不是?!窯主鎢母、見這一棵搖錢樹,眼巴巴地走了,雖然心疼,卻不敢有半句微詞言那些達官顯貴、公子哥兒,見自己懷中暖大的一個尤物,爾格飛了,有些遺憾,卻為這風流女子的膽識。仰慕不已,覺得這徉的人,就該有個不尋常的歸宿才對。至於那佛日上下,不音把這樁事看作是佛力無邊的一個範例、高叫道:“天生慧根,好一個可度之人!”

出城這天,滿城男女,送她出城。男人們送卻是因為與這女人,有點舊情,算是惜別;女人們送,卻是來瞧稀罕:這個出人頭地、別出心裁的女子,倒底是個什麼樣子?

承受了太多的榮耀,接下來便要承擔太多的苦難,於人生這卻是常理。那時,秦直道還在,出了城後,手執一枝楊柳枝,便順這迢遙古道,一路行來。愈走氣候愈見寒冷,愈走四野愈見荒涼,至後來子午嶺一側林木遮掩處,便是石渣河了,地僻人稀,好一個淒涼之所,那女人便下了車子,像今天我們的張家山一夥一樣,步行上路,七拐八拐,來到這石窟前麵。

原來有那好事之人,一路頻傳,早將這個消息,傳給石渣河的這些工匠們。工匠們聽了後,歡情喜悅之狀,自不待言,整日伸長脖子,久早望雲霓一般,等待這位傳奇人物光降。

女子身子自山崖上剛一閃出,立即惹起一陣歡呼。京華粉黛,自然非那些村女村嫂所比。工匠們見了,疑是年畫中走下來的人物。最初幾日,隻敢看。並不敢動手動腳,虧得這女子,經過大世麵,熟識男人性情,將息幾日後,一番綿綿軟語,打消了這些粗蠻漢子的疑慮。有第一個人上身之後,說出那女人的種種好處,第二個人也就抖起膽子,前來騷情。第二人罷了以後,又有那不要命的第三個上來。如此這般,半月之後,滿石窟的工匠,便齊齊地輪了一遍。

眾人一顆不拘的心,從此安定,有那一幅西湖景兒,在那裏擺設,光看便是一種享受,晚上自格粗糙的身子,又能與那嗽身子接觸,雲裏霧裏上一回,皇帝老兒,享福享到這裏,也就算到了盡頭了吧?

消息傳出,山下那廣闊的地麵上,陸續地有一些光棍漢,徽漢,也提了石匠家具,尋找到這裏。應名是來幹活,人人心裏都揣著個小九九,都想瞅個空兒,與這女人,親熱上一回。

狼多肉少,似乎是個難題。不過那監工的,有的是辦法。除了自格,隨時享用,知羞不知夠以外,所有工匠,每日收工之際,監工都要挨個人驗一下他們的活路,那出活好的、細的、多的,今格晚上,便可與那女人快活上一回。這算是一種獎掖。

如此這般下來,這石渣河石窟工程,自然大大加快。一條山穀,整日價熱氣騰騰,錘聲鑿聲,歡歌笑語,不絕於耳。

那女人,淪落在此,最初大約還有一些悔意,瞅無人時,不免掉下幾滴珠淚來。後來天長日久,思前想後,也就想開了,覺得凡事都有個定數,自己淪落此處,卻也是命。但凡女人,論起那心性來,較之男人,又剛烈了許多,事已至此,縱有後悔藥,也就不去吃它了。於是白日裏,修身養性,麵壁向佛,夜來則洗淨了身子,誠心誠意地侍奉這些男人們。

京城裏煉就的那些手段,在這山溝裏,卻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城裏那些達官顯貴,公子哥兒,雖然一個個人模狗樣的,腰間家具,卻都是些鍬槍頭,這些工匠,粗各歸粗魯,使慣了錘子鑿子的人,腰間那家具,也仿佛錘頭鑿子一般。叫這女人,每一次,都得死去活來一回。

閑言少敘。卻說曆經二百載後,石渣河石窟終於修成。石窟修成之日,亦是這女人壽終正寢之時。

按說,世間本沒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女人雖已垂垂老矣,但是姿容秀色,不減當年,行為舉止,還算麻利,像這樣個活法,再活它個十年二十年,不算越外。隻可惜這石窟業已鑿就,女人沒有了用場,她那一段故事,卻越傳越遠,倘若她這樣無香無臭、無名無姓的老死鄉間,不肯人間的一大損失,於朝廷,於佛門,都失去許多光彩,於是,朝廷有意、佛門有情,讓這女子,速速死去,然後用這女子真身,塑一座像。

這卻是個莫大的榮耀。那女子聽了,啟齒一笑,說能有這麼一個結局,最好,原來她棄惡向善,隻求將來能有一個貞節牌坊,立立而已,現在倘若能成真身,則那佛像、石窟存在一口,便可承受一日人間香火,千秋萬載的頂禮膜拜這才叫“修成正果”了。

女子說罷,便要眾工匠,在那門庭的石壁上,錘打鑿鑽,為自己劈出一塊位置。位置劈好,她從從容容,裝扮一新,往那位置上站了。爾後吩咐工匠,往她身上塗抹油泥。

眾工匠們,因這苦役終於結束,這是一喜,又因眼看要失去這相依相隨相托的女子,亦是一悲。眾人抱著這女子的身子,大放悲聲,戀戀不舍,不忍分開,隻求那歡娛之日再來。

女子見了,怒目斥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如此結局,最好!你們若還念及那往日情分,趕快塗抹油泥吧!”說罷,漸漸氣絕。

事到如今,眾工匠們,也就收了那憐香惜玉之心,不再為私情所動。眾人將那女子,扶正,四周用鐵釘夾緊,女子身上,則請那些有經驗的工匠,和好油泥,塗了一遍,臉上再勾勒出顏色。

眾人對這女子,自然是愛到極處,所以塑好之後,眾人久久圍觀不散,各揀自己認為最美的地方,要那捉泥瓦刀的工匠修改。三改兩改,便改成了一位絕代佳人模樣。話又說回來了,這女子本身就是個美人坯子,其實也不需要大的虛構,原模原樣,照瓢畫葫蘆,就行了。就足以使千五百年後的李文化,神不守舍一了。

石窟建成,塑像建好,監工回去報捷。這一群工匠自然也就如鳥獸散,將這石窟,交付曆史。讓它去忍受後世的煙熏火燎,滄桑歲月。一直到這千五百年後,張家山,一行的到來。

“若了見稀奇物,壽增一季!”張家山用這句話,完成他的絮叨。

張家山一番活靈活現的敘說,直說得李文化目瞪口呆,順嘴結舌,想不到昨日格晚上一夜風流卻是與一個千五百年前的女人廝混,世事奇異,竟至如此。

張家山說完,又去掏李文化嘴裏的話,他將昨晚上的事情,細枝末稍,統統說出。李文化被這件事情,早己驚駭得不知所措,而他雖然經常也看《參考消息》,卻還沒有看到西人的“為你終生守口如瓶”這句話的出現,於是乎,倒核桃棗兒一般,又將那事,複述一遍。

張家山聽了,歎息道:“千五百年原是一瞬,古人今人在這種事情上,做法原來還是大同小異。”沒容張幹大再繼續饒舌,旁邊的穀子幹媽,因李文化那一番沒遮沒攔的話,早已羞紅了臉。這時,她插言道:“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一老一少,胡子巴叉的,嘴上就積點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