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驢蹄得得,人語喧喧,一行人且說且行。
空寂的深山裏,不見一個人影,不見一縷炊煙。偶爾,蹄聲會驚動草窩裏的兒隻山雞。山雞又叫“呱拉雞”,它“呱呱”地叫著,飛起,帶著一串叫聲,又在一箭之地以外落下。這地方,還是野物出沒的地方,不過他們卻難得見野物的蹤影,到處是樹木和灌木叢,縱有野物,聽見響動,早鑽進了林子。野物們隱了身子,隻露出兩隻眼睛,隔著樹叢往外看。
日頭落、太陽升的時候,用老話這叫“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此時他們來到一架山嶺!。嶺的一側,有一條小路,直通山底。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之處,哪裏來的道路?張家山趴在地上,嗅了嗅,說這路確實是人走的,不是野物踩的,順著路走,或許還可以碰見一兩戶人家,或者守林的人,到時討口吃食,投個住宿,卻也方便。
“該不會有山大王,攔路賊吧?”李文化問道:
“不會!”張家山說,“這荒山野嶺,縱有歹人他去搶誰?我們幾位,肩膀上扛了個頭,隻會吃飯,平頭百姓一個,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他害你做甚?腰裏一摸,錢沒有幾個,倒能摸出幾個虱子夾,他又搶你做甚?這地方若有人家,我看八成是那些躲避汁劃生育的黑戶,在這裏居住!”
眾人聽了,也就依了張家山的話,離了子午嶺山脊,順小路攀援而下。
張家山所以不在嶺上宿營,原來還有第二層考慮。好漢嶺上,定是山上那一堆簧火,引得灰漢楊祿有了目標,所以麼今格晚上,那嶺上是不宜去住了,難保那楊祿處理完了好漢嶺上的事情,馬不停蹄,又領著族人尾隨追趕。
三人中,張家山是絕對領導。他提出走這小路,穀子幹媽和李文化,也就沒有什麼異議,不料平日那又乖又勤的草驢,這次,卻硬是不聽指揮,驢蹄抬了幾抬,死活不上這條小路。
李文化見了,使勁地拽了拽堰繩,張家山又從後麵,朝驢屁股仁給了一腳。驢現在蹄子是抬了,那眼裏,卻是淚水汪汪。見張家山瞅它,就又揚起脖子,“咯哇咯哇”地叫了一陣。
這驢莫非知道前麵有什麼凶險?眾人見了,心中都有些嘀咕。成語中說,“牛鬼蛇神”,這話其實是錯的,牛咧蛇咧,其實都是神,老百姓眼中,隻有一樣牲靈,是鬼,這就是毛驢。
張家山見了,說道:“莫非前麵有什麼不祥之物?我們是人,尚且不怕,你一個啞巴牲口,又怕它怎的?你活著,受盡世間幹般苦,千人騎,萬人駕,挨不盡的鞭子抽,走不盡的回頭路,有朝一日死了,又是那爐頭紅案上的一道菜,這樣的命,何須惜它?”
那毛驢聽了,止了叫聲。收了眼淚,開始舉步。
穀子幹媽素來迷信,見毛驢這般情形,又聽張家山那樣說,於是勸張家山,另選一條路走。張家山歎息道:“凡事都有個定數。是死不得活,是沒尋不著,你躲在別處,就敢保太平無事了麼?”這話說得淒涼,眾人聽了,不複言語。暮色起了。暮色中眾人匆匆趕路。
俗話說:“怕怕處有鬼!”行不多遠,繞過一個彎子,視野陡然間變得開闊。前麵是一條川道,川道中間,細細地淌著一股水兒。那川道,似乎昔日曾有過農耕的痕跡,而今卻為薑妻荒草所掩。川道向陽的一側,是一麵壁立的石崖。張家山他們走的這條小路,正是向岩石通去的。
小路到了這岩石邊上,斷了。這路斷得有些蹊蹺。一行人到了路的盡頭,岩石邊上,停下。李文化眼尖,見這岩石上,垂著一些百年老藤,老藤遮掩處,似有洞穴存在。於是牽了毛驢,趨前兩步,去掀那藤子。這一掀,果然看見,裏麵是一個黑黝黝的山洞。那些百年老藤。宛如一道珠簾,將洞穴遮掩。
老藤搖動,暮色蒼茫。這一掀不要緊,恍惚間,隻見一個紅襖綠褲,粉麵皓齒的女子,衝他嫣然一笑,又見那洞裏,張牙舞爪,無數敞著勝皮的莽漢,或騎象,或騎牛,或騎麒麟,或什麼都不騎,兩手張開如同“飛天”,一齊向洞口湧來。
李文化見一了,叫聲“有鬼”,說罷口吐白沫,軟軟地坐了下來。
那毛驢也是吃驚不小,隻見它揚起脖子,“咯哇咯哇”叫了兩聲,爾後前腿一蹬,後腿一弓,屁股高高地翹起來,摔下背上的女屍,一溜煙地跑了。
穀子幹媽本來就膽小,心裏容不得針尖大的一點事兒。如今見李文化這樣受了感染,抱著那祭食罐兒,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坐下以後,胸膛一起一伏地打喘,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張家山心裏也犯嘀咕,可是事到如今,他卻不能不硬若頭皮,充一回好漢。好個張家山,隻見他撣了撣鞋上的土定了定神,嘴裏罵道:“是哪一方的妖魔鬼怪,與我張家山為難!”罵罷,順過三弦,用三弦那椿木疙瘩,權當武器,一挑老藤,將個人高馬大的身子,搶將進來。
照樣有妖媚的夫人,照樣有青麵撩牙的怪物。不過這張家山,畢竟與李文化不同,到底是多吃了幾年鹹鹽,多曬了幾年太陽,多過了幾座橋。多行了幾裏路,因此見了,並不驚乍,反而挺直了身板,圓睜怪眼,大聲斥去。
這一斥不要緊。隻見眼前跳跳蹦蹦的這些物什,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姿式還一個一個趟著,身子卻停在那裏,貼住崖壁,不動一了。張家山醞釀了一陣的情緒,沒了目標,心中有些不甘,再行鼓噪,壁上的物什,還是一動不動,靜靜如同死物。
“這他媽的原來是一座石窟!”張家山回頭,對李文化,穀子幹媽說道。
張家山李文化他們遇到的,確是一座石窟。
當年秦直道上,“車軼磷,馬嘯嘯,行人弓箭各在腰”之際,這一帶卻還是個紅火熱鬧的去處。到了魏晉南北朝時,道路還在啟用,這一帶也不算閉塞,其時,有那些好事之人,一番鼓噪,或是官方,或是民間,數百年勞作,便在這石崖上,破石刺洞,鑿出一座石窟來。佛教文化自印度一路東來,沿北中國一線,敦煌石窟龍門石窟雲崗石窟,依次鑿出。有專家認為,從敦煌到龍門跨過這麼大的時間和空間,且風格又有這麼大的變化,因此在這中間地帶,該有幾座為人不知的小型石窟,作它們的跳板才對。理論是提出了,不過要去尋找,北中國地域遼闊,假如真有這洋的石窟,又為歲月的塵埃所掩,如何能找得出。眼下,張家山他們遇到的,正是這樣的一個跳板,可惜他們並不知道。